——关于小说《盛世》
这个香港人真能写
人们有理由期待关于一部“中国”的小说。因为即使现实存在的东西,如果不加以表述,那么它也可能沦为不存在。由于没有进入人们的视野,某个发生的事情可以被当作没有发生。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现实创造了某个故事,还不如说故事创造了某个现实。
这就是读到《盛世》时,看到小希这样一种人的存在,产生感动的原因。小希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沙龙主持人,相当于那个时期文化上的反对派。几十年过去,周围的人们纷纷走进新时代,小希则采取了守望过去的立场,那也是人们共同的历史。小说中“失踪的一个月”,可以读作小希背负的那些历史时刻。
因此小希的麻烦就来了。在小公园里,她的身后有两个“烟民”。她离开小公园,“烟民”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此类描写,在小说中只是一笔带过,但是寥寥几笔,揭示了我们生活那个隐蔽的角落,它实际上构成了人们生活的基本背景。
当然是潜在的背景,一般人们不会感到。跟踪者和被跟踪者这种组合,也从来没有出现在中国小说家的笔下。这种事情如何出现在日常生活的光线底下?此时小说发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作用。在虚构的前提之下,以一种佯谬的方式,某种“现实”转正为“真实”。这令人非常泄气地想到,是否一定要写到小说中去,某件事情才可能是真的?
小说中提到“《读书》的茶聚”、“三联书店”、“美术馆”、“幸福二村”、“五道口的光合作用”、 “二环边两广路夕照寺街一带”,让人不禁感到亲切甚至要笑出声来。作为一个在该城市生活的文化人,平时多少个“秘密据点”,那些小小的喜悦,都被这个叫做陈冠中的香港人看穿了。
还有“瓮安事件”、“石首事件”、“通钢事件”,“xz发起人”“维稳办”,以及“SS读书班”、“没头脑与不高兴”等等,虽然只是提及一下,但是也不免令人想到,这个香港人真能写,还有什么是他没有写进去的?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部小说,在大陆知识分子中间,引起强烈反响的原因。这段期间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谈论。好像小说变成了一个庆典,借助这个庆典,人们可以放肆地谈论自己所处的现实,意识到它的荒谬,或者运用荒诞的眼光来看待它。的确,小说提供了寓言的力量,它能够超越生活、将生活提到一个高度来加以观照。
但是,说到底,衡量一部小说,不应该是写了什么和没有写什么,更不能用一般大陆作家的言论尺度,作为参照标准。
一部有关听力的小说
《盛世》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需要返回到小说本身,而不是它所引起的种种联想。我们每个人身处其中的现实,并不等于这部小说的现实。小说的现实,由小说文体、结构及语言等等要素构成。这也不等于说拿一般小说的技巧来要求它,那是一件削足适履的事情,而是需要看看它本身是如何建立的,如何构成它自己的小世界。
从表面上看,幻想性是它的一大特色。而我尤其想要强调的——这是一部有关听力的小说,而非有关视觉的。两者的区别在于,后者要让人们看见正在发生了什么,并如何发生的,因此需要详尽的细节,它们就像一篇论文中严密的论证,或者法庭上冗长的证词,并需要找出不同人物和事件之间的恰当的比例,尽量做的如同真的一样,即使它们全部都是虚构出来的,比如《一九八四》或《美丽新世界》。在这两部小说中,通过一系列高科技含量的细节,建立起纯然幻想的情境。
《盛世》不同在于,它的叙述主要是靠不同人们的主观陈述来完成的。代替一般小说中的“观察”和“描绘”,这部小说更像是一个“直播”的电台,话筒轮流递到不同人们的手中,台湾来的老陈、失眠的国家领导人、小希、张逗、韦国,不同人们在麦克风前播报自己的生活和想法。这样的叙事方法可能带来一个问题是,“独白”这种形式,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和任意性,用北京话来说即“拽”,拽到哪里就是哪里,既不受来自事实的检验和压力,也不需要与他人形成互动与讨论,具有很强的主观性。
所谓“盛世”,便是出现在一种“播报”视野中,伴随一种嘉年华会上或马戏团演出那种喜庆的语调:“你看,市面多热闹,年轻人多好看,加上各国友人、游客,多国际社会!”。而如果看得更仔细,会发现这“盛世”不仅是一个哈哈镜,更是哈哈前的一些笑声:旺旺集团收购了星巴克之后,一些中式饮品就被开发成了全球化饮品,人们手中不仅有了“桂圆龙井拿铁”,而且远销世界各地。但那些国际大都市的名称,却像是我们小时候在“支援亚非拉”的课本上学到:巴格达、贝鲁特、喀布尔、安哥拉卢安达、苏丹喀士穆、坦桑尼亚达累斯萨拉姆,某种揶揄的声调清晰可闻。
这是一个浮华的盛世,于其中不同的人们根植于他们自己的梦想和激情,有他们自己想要的目标和对象:作家老陈犬儒、游移,有一点够他自己用的同情心,对于小希三推两就,最后不得不借助于周星驰港片中的举动(见在河南教堂“老陈掩面而泣”一段),才与小希走到一起。小希与她的同伴则将注意力锁定在失踪的二十八天上面,很难说她们正是代表良知正义之人,只是她们的思想感情仿佛整个被过去发生的事情绊住了,对于眼前正在到来的事情无动于衷,她们不受周围世界的影响,整个世界也不受她们的影响。这使得她们执着于过去的行为,更像是来自体内的某个欲望,受其支配。人们实际上也不太知道小希对于老陈到底是什么感觉,在老陈的陈述中,他并不特别在意小希本人的态度,而更在意自己在不同欲望(文岚、小董)之间的游移。
对着话筒释放自己的欲望
这样说并不过分——这部小说的叙事策略即是,将事情变成了“说事”,将世界变成了“欲望”,或在“欲望”面前所呈现的那个样子。而欲望这个东西如此抽象,可以从生活的逻辑中脱却出来,同时便具有了某些悬浮的色彩。欲望的世界,因而也是一个五彩斑斓的奇观世界。只要不去问它们的现实根据所在,这些东西就都是成立的,而一旦结合现实,它们便会显得是失真和失调的:失眠的国家领导人,夜间一人开车上路游车河,这大致是不可能的;被解救的黑煤窑童工,与女记者陷入了恋爱和同居,这个概率低得可以不计其数。基督教知识分子与地下教会领袖高生产一方面很亢奋地布道,另一方面又对刚刚到来的小希心猿意马。地下教会处于那样的压力之下,这样的表现似乎也不太可能。面对乡政府和利益集团勾结合谋圈地,这位高生产采取的是一条上层路线,而该县杨县长身段柔软,他走的是下层路线,他们正好成了天作地合的一对:“互相认对方是爹是娘”。可惜中国每天大量发生的事情,正好与此相反。
SS读书班也是奇观之一,是另外一些人的欲望所在,其中包括副部级官员、少将级军人、央企和主权财富投资老总,他们是准备担当起这个国家的精英。这个排列很有镜头感。按照常理,一心一意想要由此进中宣部的,可以是别的任何人的儿子,应该不会是小希的儿子韦国。这便是欲望叙事的特点:任意性。什么人出场,如何出场,什么人不出场,带有很大的偶然性。这本小说中的出场人物与场景,很大程度上与作者的接触与熟悉程度有关。远的不说,这个城市中正在生长的另外一些力量,公民力量与公民空间,并不在这部小说的视野之内。
从“欲望”的抽象、漂浮,来看小说结尾部分何东生的那个长篇脱口秀,就变得容易理解和接受。这部分受到的质疑最多,包括批评何东生这个人物形象不够丰满,但是放在整个小说的文体当中,这部分却是完全自洽的,就是一个人对着话筒释放他的个人激情和欲望。不同的是,这回是一个前国家领导人的梦想。盛世计划是他一手打造的。此人并非恶魔,何东生与一切残忍的做法相反,他是人工美容师外加心理医师,运用外科手术加口服药剂,他想法设法让中国人民生活在快乐之中。
如同“主体思想”,何东生表达了盛世里的“主体欲望”,其他人不过是这个主体欲望的客体或寄生物,就像是一些小的星球,反射着这个大星球。而他这样的口吻,也的确表明他正是那位大老板:“不用一党专政,管得住中国吗?能让十三亿五千万都温饱吗?能执行冰水盛世这样的大计划吗?中国能这么快崛起吗?” “有社会主义特色的中国资本主义一党专政,还能够被替代吗?还是已经是现实世界中最佳选项?”
这些话听上去似是而非,又无懈可击,在于这种欲望式的表达,先前设置了某种封闭语境:所有这一切都是某人想要的,被看作是某个意志的结果,如同一种理性的考虑。但是说实话,以我这样的大陆耳朵听起来,它怎么都不像是任何一位中国国家领导人的口吻,不管是从前的还是现任的,我们的领导人从来都不会说自己正好是“一党专政”,并声称从中获益。他们是另外一个传统中来的,不是这个语系。因而这些话听上去,像是一个香港版的关于中国的解释。其中关于“社会大乱”的忧虑,由此而引发关于“权威”、“利维坦”的考虑,更多地带有商业文明、商业理性、商业社会所需要的那种权威的色彩。并且在这个上下文中,很难说它是为了引进某个思考的维度呢,还是为目前的中国现状提供某些辩护。
中国的实际情况可能是,没有人说自己是在一种理性的选择之下生活,包括那些身居要位者。问问我们的国家领导人,他们同样会觉得自己是没有选择的,而且是最最没有选择的那种人,完全被各种巨大的、不知名的力量推着走。他们当中甚至有人能够意识到,这种体制的敌人并不是小希及任何自由派知识分子,而是出于它自身的封闭、任意、贪婪和不受制约,它是他自己的绊脚石和掘墓人,一些根本矛盾是它自身引发的,那是谁也挡不住的,是它的本性使然。因此,“乱”并不在老百姓一方,而在“巨灵”本身。这个状况,是任何先前现成的理论框架,不可能描述和呈现的。
这是一本香港小说,在很多地方也像一部香港影片,聚集了多种娱乐因素,有些搞笑也有些伤感。正像陈冠中无法脱离他的香港文化一样,大陆读者对于这部小说也可能存在许多误读。它被当作某个现实的替代品,说是反映了某种中国现实。而这样的小说志不在现实,它不是为了现实和提供现实,而仅仅是提供了一种有关现实的“戏说”或者“大话”。小说语言中无处不在的反讽、揶揄、挖苦及调和,很可能也不是关心这部小说议题的人,同样能够领略的。半信半疑、将信将疑,亦真亦假,始终是这种叙事的所要制造的迷惑效果,这是阅读这部小说时,需要时时记取的,否则很容易陷入圈套。即使是那位国家领导人所说的,也不可完全当真,如果你认为绑架这种事情是靠谱的。笔者对“议政小说”的说法持保留态度。那样一种议论方式,如果单独拿出来,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读它,因为它们是在一种封闭、缺少对话、缺少质疑的氛围中产生出来的。它不应被视为多声部的,而是若干个“单声部”。
如此说来,《盛世》是一个“大话中国”,如同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不同在于陈冠中的知识分子出身,决定了他与周星驰取材不同,所制造的话题也不同。就批判性来说,即对于权威的解构来说,这部小说未必比周星驰的电影来得更为有力。
你说的“知识分子”是什么意思?
当然,或许它也提出了问题——假如中国是这般盛世,“知识分子当如何自处”?陈冠中本人不止一处谈及此。坦率地说,这个问题更像是从外部加上去的,而不能够从小说的叙事中自然而然地引申出来。
什么是知识分子?对于小说来说,“知识分子”并不是一个拿来就用的概念,不能假设读者在阅读这部小说之前,都无师自通掌握了知识分子的概念,从而能够随手将这个积分带进来。如果是有关知识分子及其安身立命,那么需要在小说的叙事中得到铺陈阐释。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如何看待周围发生的事情?他是如何感受和理解的?如何从一个知识分子的眼光出发,建立起周围世界的尺寸、比例、框架,什么是令他敏感的,什么是令他疼痛的,令看在他眼里、能够接受或者不能忍受的,所有这些方面他应该有些不一样。
比如《一九八四》的温斯顿,他是始终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来观看和承受周围发生的一切,他的痛苦和悲惨是一个知识分子所体验和感受到的,他的游离、不适、厌恶、仇恨、恐惧是他对于周围环境的有力评价。他逐渐陷入越来越极端的情境之下,接受它的考验及折磨,
也接受自己痛楚、屈辱和背叛。他用敏感及仅存的人类尊严来衡量这个环境堕落的深度,他是这个邪恶世界中唯一的尺寸。通过一系列有说服力的残酷细节,小说本身发展居于其内部的知识分子视角,从而有力地提出知识分子的问题。
而《盛世》缺少这样一个作为承受者的知识分子,畸零之人小希不是,老陈也不是,韦国和芳草地更不是。不知为什么,也许仅仅出于一种聪明劲儿,不要显得与众不同,老陈同样是“嗨嗨的”人群当中的一个,甚至是最“嗨”的,他的幸福感随时油然而生。当然,小说中的老陈并不等于小说作者。但是假如在小说的叙述中,始终不曾出现一个知识分子的视角,让它在小说中有意识地生成和发展出来,以他的眼光和感受这一切,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产生质疑,令它们变得难以忍受,那么,何以从天而降那个“知识分子何以自处”的问题呢?人们或许会问,你说的“知识分子”是什么意思?你从哪里来的“知识分子”这个概念?
201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