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馬」、「黑手」和文章好手劉曉波

郝建

《亞洲週刊》網絡特稿 2010.10.13

劉曉波,朋友們會稱呼他曉波、劉波,最近網路上有人給他起個新的昵稱:“阿波”。因08憲章被捕後,時常被人稱為劉縣長,我們約吃飯時說到劉霞,一般更多地會以縣長夫人稱之。最有意思的是舊書網給他起的名字,劉曉波的幾本著作署名是這樣寫的:《形而上學的迷霧》,上海人民出版社,作者大磕巴;《審美與人的自由》(北師大博士論文)1988年9月出版,作者大磕巴,出版社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順便說一句,前一本書由原價的2.8元/本,漲價:到110元 /本。後一本書在舊書網售價已經漲到800元/本。呵呵,啥叫個洛陽紙貴。

劉曉波是個好人,好朋友。

最早知道劉曉波是1986年9月。那次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召開“新時期十年文學討論會”,電影學院的同學余紀應邀出席,晚上回來他給我們描述會上帶點混亂的熱鬧。他學劉曉波帶東北口音、略有結巴的發言:“中國當代文——學就,就是古,古典文學的拙,拙劣模——仿”。那次會議的發言之後,劉曉波被稱為“文壇黑馬”。在那個很有些狂飆突進意味和鼓勵“深刻的片面”的年代,劉曉波批判的激情和他的直言不諱給我們留下印象,當時有評論肯定他“觀點的執著和焦慮的真誠 ”。後來劉曉波跟許多當代文化界名人成為朋友。

他在北師大上課,我去聽過幾次,那時彼此不認識。他講課效果很好,雖然講的是文藝理論課程,但每次上課之前先寫一首古典詩詞在黑板上,然後跟學生一起品味。上個世紀80年代,他的著作和思想挺時興的,有朋友跟我說,張藝謀拍《紅高粱》時,劇組的主創人手一冊《選擇的批判》。現在看看想想,那個80年代可真是上個世紀的了。

再看到他是在電視上,他已經成了“動亂黑手”,再後來許多名人硬性想法設法也要幫助他,有的名人就不太方便跟他來往。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跟劉曉波成為朋友。好像是1990年代中期某一次他被放出來之後,他想編一本文化界訪談的書,叫我幫他組稿還是約我寫稿子之類的事。我對劉曉波寫的文章極欣賞,講電影和文學、哲學他都有感覺,他讀電影和文學首先能體悟到那種文本的快感。後來我跟他聊到蘇珊·桑塔格講藝術的色情學,都覺得是個意思。我們都注意對文藝作品的肌理、結構和文本關係要有一種敏銳的感覺,講究閱讀時有文本快感。他的中、外文學和哲學功底都很好,學進去之後還有自己的看法。

再後來他文章越寫越好,那種貼著人情事理講話的學養訓練和平實講話,實話實說的風格在他以後的政治、社會評論中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奇怪的是他這個人也跟文章一樣,越來越溫潤,越來越堅韌、處變不驚,而那份激情和準確、犀利還在。我認識的人中,很少見到性格變化這樣大的。跟朋友們私下裏議論過這事,我們一致認為他是受到妻子劉霞的影響。劉霞這人性格十分平和、沈穩。可她有時也有夠討厭,我們邀曉波搓飯或者到昌平爬山、吃烤魚,她總不來,自己在那畫油畫,做攝影。劉霞的油畫色彩感覺挺好,用色比較簡單,用偏中性色多些,用色不是很猛,構圖上則常常好弄個破格。劉曉波被捕和獲獎後各大媒體用的照片都是他的妻子劉霞拍的,這是一個記錄。2006年我到巴西去搞一個電影策展,問劉曉波要帶點啥,他只要帶幾個醜娃娃,劉霞做攝影作品有用。我買回來幾個好看的布偶娃娃,曉波說不對,不夠醜,後來看到劉霞的那一組拍娃娃的攝影作品,才明白她是有本事審醜的。劉霞喜歡喝葡萄酒,我喝酒過敏,朋友送給我的葡萄酒幾乎都送到了他家。

寫到這裏忽然意識流,有一次我們開車去昌平縣山上吃烤魚,路上忽然說起秦城監獄就在附近,不到兩公里。幾個人開車到了監獄門口,劉曉波和劉荻都在裏頭住過,於是兩人就講裏頭的格局和規矩。曉波因為08憲章被捕後,朋友之間就亂造冷笑話,說那天我們是炒房團陪劉曉波去看房,其實劉曉波這次被捕後壓根沒住過那。

劉曉波被捕前四、五天我們一起吃飯,他給我和朋友看08憲章的文本。我提出一兩個文字上的斟酌,他用筆鹇鹇畫畫,之後我鄭重地用黑色簽字筆簽名。那天我們幾個朋友都認為這是一個非常理性而富有建設性的文本,一點沒覺得這是件危險到要讓他蹲11年黑牢的事情。

至今記得這個日子,2008年12月10日得到消息說曉波被捕,打電話給劉霞,說不出安慰的話。劉曉波被捕後,同事崔衛平來電話問我有什麼看法,答曰:“ 對他的文章徹底門下走狗;我對憲章完全同意,一個字都改不動。好像他自己也沒想到會因08憲章入獄。我也沒想到,這次審判居然成了巨大的脫敏事件,人們紛紛對政府的殘忍和昏庸說話。”那一陣,許多人都接到崔衛平的“午夜凶鈴”,大陸文化界許多人在歷史中留下了自己的聲音。

更沒想到的是,愛好和平的國際社會居然表示了他們對中國人爭取自由的些許支援,對和平、理性精神的些許讚美。10月8號那天徹底無法寫東西,整日聽貝多芬的《艾格蒙特序曲》、《科裏奧蘭序曲》、《萊奧諾爾序曲》和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真炮版。等到下午,諾貝爾獎官網上的倒計時時碼終於歸零。聽到挪威諾獎主席用聲調不對的發音念出“劉曉波”三個字時,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做“喜極而泣”,涕泗交流,長哭當歌。六四慘案之後,21年過去,我才哭出了這一聲。10月8號下午,微博和Twitter上沸反盈天,大陸微博很快就寂靜了,推特上還是熱門話題,許多大男人自曝曾經淚如雨下。這期間我看到的最有趣、最有勁的一條評論是:“劉黑手,你也有今天啊!”

之後劉霞的電話就再沒打通過,本來這個月跟她約好送她去錦州看曉波的,原計劃就是今天,我給曉波買了三箱兩個牌子的八寶粥,買兩個牌子是要看看他喜歡哪個口味的。剛才網上消息說她昨天坐公家車子去了,這會曉波應該已經得知這個遲到的慰藉了吧。這會兒,三箱八寶粥還在我的汽車後備箱裏。也不知什麼時候能交到劉霞手裏,更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見到劉波,好想擁抱一下他。

文章快寫完,又到推特Twitter上看看,得到消息:劉霞已於今天(10月10日)見過曉波,曉波已於9日晚從監獄方面得知獲獎消息。跟劉霞見面時,曉波流下激動的淚水,他說這個獎屬於六四亡靈!

茨威格寫過《人類的群星閃耀時》,那個小說集描繪了諸如拿破侖的將軍格魯希在奧斯特裏茲做出固守決定和亨德爾看到《彌賽亞》劇本那樣的一秒鐘對歷史的影響。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對中國歷史的影響我一時還看不清楚,但我清晰地感覺到,中華民族爭取憲政民主保證下的自由這一進程將以諾獎前和諾獎後作為一個重要座標點。劉曉波的《我沒有敵人》一文及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的行動與溫家寶總理講話中的普世價值觀遙相呼應,未成絕響。這幾天,我生出一點奢望,盼望政府當局能夠真誠反思並體認普世價值,盼望中國政府的總理溫家寶提出的政治改革設想能夠立刻實施,在這過程中能夠汲取08憲章中的溫和、理性建議。多盼望現在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能夠正視公民社會的政治訴求,兌現總理溫家寶對百姓的承諾,促成社會和解,為中華民族的未來擘畫一個共同富裕並融入國際社會大家庭的藍圖。劉曉波在鐵窗後向我們呼喊,文明社會在挪威森林中向我們揮動橄欖枝;Yes or No,我們給他們一點回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