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博巴画家诺次(Nortse)的作品。
唯色:心脏的骨头
几年前,我在北京的一个网站上开过博客,不及半年被关闭,连个理由也没给,猜得出与话题敏感有关,比如发生在西藏的文化大革命,配上我父亲当年拍摄的那些砸寺院、斗喇嘛的照片【1】,显然是禁区。
那么“和平里藏文”也不能提吗?我本不知其典故,只是在博客上发表去新疆的游记,提起新维文。那是路过南疆民丰县【2】时,被屹立在县城中心的纪念碑所吸引:一栋红色的长方体,基座上浮现着一朵朵象征文革图腾的向日葵,顶部是数面红旗簇拥着毛泽东的头像,中间部分用汉文和一种陌生的文字刻着文革语录“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另有一块石头则明示此碑“始建于一九六八年”。
看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确确实实燃遍了大江南北,连如此遥远的边疆小城也被席卷。而1968年,据我对同样发生在拉萨的那场“红色恐怖”的了解,正是两派武斗的高峰期。那时候,藏汉人民实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团结,由“亲不亲,阶级分”细化为“亲不亲,派性分”,民族问题反倒变得无足轻重,是不是新疆亦如此?同行的维吾尔友人出生于1973年,不太清楚那段历史,对那陌生的文字也只说得出是新维文。
俟新疆归来,由网上查到,1960年以后,北京对维吾尔文实行文字改革,认为老维文缺乏科学性,遂以32个拉丁字母取代之前的36个阿拉伯字母,创制了一套拉丁化的新维文,废弃了已经使用几个世纪且带有伊斯兰背景的老维文,但由于并不为维吾尔人接受,1982年起重又恢复老维文,其结果,使得在这二十年里学习新维文的两代维吾尔人,一夜之间,被变成了文盲。而当时除了新维文,还有新哈萨克文、新蒙文等,均都同样命运,有专家不得不承认,这都是“五十年来我们国家在语言文字政策上犯过很多错误”【3】的例证。
一位网名为更敦群培【4】的博巴【5】,在我的博客上留言说当时还推出过新藏文:
用省略法把传统文法的几个主要虚词省略之后,拿其中一个虚词来替代,而这种替代违背了文法的定律,破坏了原来优美的不同语音的交替出现,导致了很多相同发音的高频出现,很不中听,并且错别字频仍。可是,既然文字要改革,那就不管不顾了,一声令下,连小学课本都得这么改。有意思的是,除了课本,受害最深的是《毛选》【6】,因为当时除了《毛选》,其他藏文书都属于‘四旧’【7】的范畴,没有付梓的荣幸。
看来新藏文不同于被拉丁化的新维文,倒很像对中文进行的文字改革,即将繁体中文不断地简体化。我学过最后一批简体中文,简化到了十分可笑的地步,例如藏人的藏,变成了上面是草字头,下面是“上”,莫名其妙不说,仅从形式而言就很难看。据说老藏文之所以要改革,是因为传统文法太复杂,让广大的“翻身农奴”难以学会,以至于成了被贵族、喇嘛等剥削阶级掌控的工具。尤其是,必须要毫不客气地取消让拉萨贵族们孤芳自赏、高高在上的敬语【8】,似乎那敬语,是剥削阶级在精神上折磨劳动人民的帮凶。
然而,这是不是暗示“翻身农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须得重新创制一套简单易学的文字?甚至是讥讽“翻身农奴”很弱智呢?实践证明,文字改革的效果并不如人意,导致新藏文版本的《毛选》错误百出,非常不利于据称已经当家作主的藏族人民融会贯通地学习毛泽东思想。不过身为新一代博巴的我,在幼年时代并未学过新藏文,实际上很多年来,藏地大多数中小学校都取消了藏文课程,使得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六七十年代生人,至今在母语方面还是文盲,自然也就扯不上与新藏文有何相干。
我继续向网友更敦群培求教,他亦继续留言说:
这是一段被遗忘的历史,在参与藏文改革的人中不乏本族的知识人才。当然,能够对文法做改动,其藏文水平应该很不错才行。这次藏文改革好像没有正式行文,它起缘于六十年代末,大概进行了六、七年,是从民族出版社的出版物直接入手的。鉴于民族出版社位于北京和平里,新藏文故被戏称“和平里藏文”,直至文革结束,遭到许多有名的藏人学者反对,才又恢复传统藏文,新《毛选》只好作废重印。
汉字改革虽然也搞简化,但相对来说慎重得多,对普通话的确定延续了元代的“中原之音”、明代的“中原雅音”、清朝的“官音”以及民国的“国音”,这一脉传承下来的“音”被定为普通话的标准音,并不顾忌是否属于需要全盘否定的“四旧”,惟有少数民族总是成为试验品。
文字是否平等,其实是个很根本的问题。蒙、维文被改革,我是在上大学时听蒙族和维族朋友说的,详情不太了解,而“和平里藏文”是自己亲历过的,所以印象深刻。当时背诵新规则文法时颇费了一些力气的,也听说过“和平里藏文”闹过许多笑话,比如藏文翻译很汉化,没几个藏人听得懂,就会被嘲笑说,怎么搞得像“和平里藏文”?
这“和平里藏文”虽然折腾过一段时间,毕竟又改回去了,容易开怀地忘记不幸的藏人在偶尔的玩笑和幽默中让历史随风而逝,尽管有些辛酸。然而,现如今正在进行着的一些事情,其用意之深远,其手法之高明,让人触目惊心。是的,可以用“触目惊心”这个词来描述,淋漓尽致地被玩弄到刀砍下来时,我们还要充满感激地、热泪汪汪地视凶手为菩萨的地步,嗡嘛呢叭咪吽……
现如今?用意?手法?记得有一年,当时我还在体制内供职,作为获得少数民族文学奖的藏族诗人,去云南参加少数民族诗歌笔会,就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字是否应该发掘、发扬,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北京官员毫不掩饰地说,多年前,万里委员长 就已经讲过了,少数民族本来没有文字的就不必有文字了,少数民族当中有文字的也应该让它消失了,全都统一使用汉文。“而我,”这个官员环顾着围聚在饭桌跟前洗耳恭听的少数民族诗人,声若洪钟地说:“非常赞同他的意见。”其时,几个穿着舞台上的那种艳俗的彝族服装却不一定是彝族的青年男女,正在又拍手、又翘脚地唱着敬酒歌:“喜欢你也要喝,不喜欢也要喝,管你喜欢不喜欢,也要喝……”
一个民族的文字如同这个民族的生命,怎能如此轻率地,或被越俎代庖,或被大一统?更敦群培,我指的是那个在图伯特【9】巨变的前夜自暴自弃的旷世奇才,他过早离开人世之前留下的遗言,并非如今谬传的“我不愿在西藏。我讨厌西藏!”【10】之类的小器妄语,而是这样一段话:“世上最珍贵的琉璃宝瓶,已被摔在石头上粉碎了;接下来,他们想怎样就怎样,随他们去吧!”这是网友更敦群培专门从藏文传记里为我翻译的,并嗤笑道:那些自以为是的外人,竟以小肚鸡肠来如此揣度一颗深爱着图伯特的心。
我与他成为至交,更多的交流发生在腥风血雨的藏历土鼠年【11】,我找出多年前在拉萨写的一首诗,感觉像是一首献辞却又难以确定要献给谁,其中的两节是:
啊,月光下,他已成为幻影
正在掠过寺院
犹如一把钥匙隐隐发光
却已生锈
怎能打开我的西藏?
……
我悄悄回头
不禁暗暗心惊
突然,一束光线斜斜而至
落在若有若无的袈裟上
尘埃飞舞
颜色闪耀
西藏竟在时间之外
网友更敦群培却像是从中发现了什么,感喟道:“古汝仁波切【12】说过:时间不会变,只是人在变。对于大多数的博巴而言,‘宁瑞’并没变,只是世道变了。所以2008年的这些事情,让人忽然发现黑暗不会永久,忽然发现努力的不只自己一人,忽然发现每个人默默的付出都有回报。更因2008年,不仅是你我,全世界也忽然发现西藏竟在时间之外,半个世纪来一直存在,犹如边缘的内核……”
“宁瑞”是博盖【13】,意思是心脏的骨头,恰如图伯特民谣:“去年被马儿摔过,胳膊和腿都没断;今年被恋人摔下,心脏的骨头折了。”【14】这本是一首情歌,也可以不仅仅看作是情歌。
注释:
【1】我父亲拍摄的西藏文革照片与我调查西藏文革的纪实文字,2006年由台湾大块文化出版《杀劫》一书,同年获《中国时报》2006年度中文创作类十大好书奖。
【2】民丰县:位于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南部,以维吾尔人为主体民族。此地在维语中为“尼雅”,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主要驿站,1944年被定汉语名“民丰”。
【3】http://ngotcm.com/forum/viewthread.php?tid=4377
【4】更敦群培:Gedun Choephel,1903年-1951年,安多热贡藏人,年轻时赴拉萨哲蚌寺学佛,以后足迹遍布印度等中亚国家,乃佛门奇僧,风流浪子。他是近代西藏著名的画家、诗人、历史学家、地理学家、性学家、翻译家,被公认为20世纪藏人自由主义思想家、人文主义者。
【5】博巴:藏语,藏人。
【6】《毛选》:即《毛泽东选集》,共五卷,被认为是毛泽东思想的集中体现,又称“红宝书”,中共建国之后是全中国的必读书,尤以文革最甚,并被译成无数文字。
【7】按照毛泽东的思想,不破不立,破旧才能立新。于是就有了破“四旧”和立“四新”。所谓“四旧”,指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所谓“四新”则正好相反,意味着共产党代表的一切。
【8】敬语:在藏语中有一般用语和敬语之别。在一千多年前的藏文文献中就有许多敬语词。敬语的流传是与藏人社会中重身份、重等级的习俗相应的,意味着相当程度的尊敬,尤其盛行于卫藏地区。敬语的存在实际上体现了文明的程度。
【9】图伯特:即TIBET,即西藏,包括多卫康三区。
【10】《老拉萨 圣城暮色》,马丽华著,页228,江苏美术出版社。
【11】藏历土鼠年:即公元2008年。关于2008年震撼世界的西藏事件,我著有《鼠年雪狮吼》一书,2009年3月由台湾允晨文化出版。
【12】古汝仁波切:指有“第二佛陀”之称的莲花生大士,西藏佛教密宗的宗师,公元8世纪从印度来西藏弘扬佛法,西藏佛教徒又尊称他为“邬坚仁波切”。“古汝”为梵语,上师之意。“邬坚”为莲花生大士诞生之地,今为密宗成就者在其法名之前所冠的尊号。“仁波切”的意思是珍贵之宝,藏人对转世再来人间度化众生的高级僧侣的尊称。
【13】博盖:藏语,藏语。
【14】藏文版的《民歌集》,西藏人民出版社,1999年。用拉丁文注解这首民歌如下:
Na ning rta phos gyugs pas
Rkang chag lag chag ma byung
Da lo byams pas gyugs pas
Snying gi rus pa chag s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