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民德与民智

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走马观花一番便能下结论的,只能说说靠不住的肤浅印象。

上次我说起医院的黑暗,讲述了我所了解到的白衣魔鬼虐人害命诈财的猫腻,说那不是政府而是弱智魔鬼们造的孽。Wopper-Junior网友对此话似乎很反感,陈大夫也不同意,他认为,只要政府把医院收归国有,把医和药分开,不要让医院自负盈亏而是变成真正的福利机构,则这丑不可言的弊端即可消除,所以,说到底,还是政府的责任。他还说,若是让基督教会去管理医院,则医院一定会变成真正的救死扶伤的机构。

陈大夫所说当然有理。虽然我讨厌基督徒在网上传教,几乎成了偏执狂,但并未因此抹杀良心。对教会在人类历史上、尤其是在中国近代史上做的大量好事,本人历来高度肯定,多次指出那些“帝国主义文化特务”比中国人自己还爱中国,比中国人自己还盼望中国富强,比中国人自己更知道珍惜中华文化遗产,比中国人自己更爱护珍惜中国人的性命。没有他们筚路蓝缕,呕心沥血,无私奉献,则中国绝无可能在较短的期间内便引入了西方先进的科学文化。

总之,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带来了经济繁荣,而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则带来了文明。中国如今最大的悲剧,就是只认识到了第一点,从而放弃了对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抵抗,因而迎来了空前的繁荣,却仍然顽固坚持抵抗帝国主义文化侵略(最主要的就是所谓普世价值观),使得中国至今还处于野蛮状态。其实帝国主义经济侵略还真有剥削中国人民的意味(尤其是在一个蓄意制造“低人权优势”的中国政府的主动全面配合下),但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到底能从中国抢走什么,老芦迟钝,还真想不出来。

但问题是,就算政府会让教会去管医院(纯属做梦),那也绝无什么好结果。中国人的本事在于“洋为中用”,无论什么好东西都能让它获得鲜明的中国特色。

国内的教堂布道我也曾去参加过一两次(不是上那儿去做礼拜,而是去“考察”),在门口便目瞪口呆:那教堂是新修的,十分漂亮,比国外大部份教堂都漂亮,然而两翼的厢房却是非常阔气的商店。为了查明它们与教会的关系,我特地进去询问服务员,人家告诉我,那些商品虽非教堂的财产,房舍却是从教会租来的。这在全世界大概是独一份儿吧。据我所知,西方教会当然也有房产,但一般是租给贫民,有点像中国的所谓“廉租房”,其实还是属于善行。至于租给商店去牟利,好像在《新约》里也说过,据说那阵子的教堂成了商场,以致耶稣愤怒地冲进去把摊子掀翻了。倘若他老人家生在今日中国,只怕是千手千眼也掀不了那么多。何况他还没能掀翻一个货柜呢,恐怕立即就要让保安逮捕了。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信徒泪满襟。

牧师的布道我也曾耐心聆听过(NND,我在国外都没有这些闲情逸致),讲授的完全是“中国化了的马克思主义”。有位年轻女士的布道最动人,居然告诫信徒们,买东西就得买名牌货,若想节省就对不起自己,她自己就是这么做的,衣服鞋袜都是名牌,因为上帝并不反对人们享受,云云,令我眼界大开,觉得物质气味如此之浓的基督教,便信了也无妨。

当然比起来,基督教会可能算好的吧,佛道寺观更糟糕,开办的目的完全是搂钱。高昂的门票就不用说了(教堂好歹还不兴收门票,当然,那里面也没什么看头, 西方名教堂照样卖票),一旦踏进山门,立即就被人缠住,拼命向你兜售香。据说杭州的寺庙最糟糕,和尚会缠着你去抽签,而那些判词都很糟糕,目的是引起你的恐惧心理,于是你为了消灾免祸,便不得不花钱请和尚替你做法事消解。此外还有若干狗屁东西以高价出售,它们之所以能卖高价,据说是和尚曾经对之念过经(所谓“开光”)。我家有人就曾从泰山背回一块什么“泰山石敢当”来,据说那是“开过光”的。

这大概就是当基督徒的好处,我这可是从太太那儿学来的。去参观寺庙时(对了,这次还看见江泽民前总书记为云南丽江黑龙庙题的匾额,上书“护国佑民”。全世界的共产党人,大概也就只有他这么干。由此可见我党如今的信仰到底是什么东西,那就是实用主义),每逢被人缠住,我便声称:“我是基督徒,教义规定不能搞这些活动。我是来参观人文景点的,不是来参加你们的宗教活动的。如果我参加这些活动,死了得下地狱。”到后来我干脆自称穆斯林,反正“芦回回”也当了多年了。

扯远了,我只想说,如果医院让教会去管,即使不变得更黑,只怕也是天下乌鸦。那个国家的溃烂是全面的,无远弗届,无微不至,无药可医。

至于将医院再度收归国有,让“医”与“药”脱钩的设想,也不可能解民于倒悬。陈大夫可能忘记了当年的公费医疗是怎么回事。我在回忆录已经介绍过了。先慈87年病重时,奸相朱镕基尚未当国,国家尚未实行医改,医院还未变成现在这种纯商业公司,大多数人还享有劳保。然而白衣弱智魔鬼们照样有本事发财。他们和附近的旅馆联手,把它们改成“分院”,分院的收入就不上缴,完全成了医院的黑金库。病人入院第一件事,便是问你是自费还是公费。若是公费病人,他们就拼命给你开药,却把那些药物贪污了,拿去卖给自费病人,所得便装了腰包。弱智魔鬼们就连人血都敢吸。那阵子人血是商品,医院的血源主要是农村中大量的卖血者。需要输血的病人若是自费,他们就少收你的钱,但不给发票,所得便被他们贪污了。陈大夫建议改回去,除非实行全民免费医疗,否则无非是又改成过去那样,能杜绝医院的贪腐么?而若是改成全民免费医疗,只怕百姓立即就要发动轰轰烈烈的人民看病战争,光是医疗费用就能让政府财政破产。

我在《文明真空》文中说,过去的中国是“上诈而下愚”,现在则是“上下俱诈”,成了不折不扣的丧德之邦。不光是政府会坑人民,人民同样会坑政府。前天老太婆才跟我说,她跟她的髪小通过话,那人正准备去住院。我惊问(我和老婆子当年是一个厂的同事,她的髪小也是我的同事):何病?答曰:没病。没病为何去住院?朋友们都去住了,她一个人无聊,也准备去住。住院成时髦了?不是,是去“吃医保”。现在国内开了一种医院,是专门“吃医保”的,开在郊外,其实就是度假村,疗养院。大伙儿约好一道去住,院方为防上面来查,也装模作样地开药挂盐水,但“医生”一走,“病人”就自己拔掉,在“病房”里打麻将,打腻了就出去玩,野餐什么的,据说很有意思。那这种医院能赚什么钱?具体原理不知道,反正这种医院就是专门开了钻医保的空子,迎合低收入阶层的低消费疗养的市场需要的。

所以啊,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国人现在唯一的信仰就是拜金主义。无论是政府还是百姓,都彻底丧失了羞耻心,什么道理都不讲,什么面子都不要了。政府可以蛮不讲理地拆迁,甚至动用黑社会抢劫“钉子户”,以此逼迫人家搬走,而百姓以高于国外的价格买房产,竟然只能买到70年的使用权,那所有权仍然是政府的,因此任何时候政府都可以以“征地”为名,将你从以天价买来的房子中赶出去。政府连这种下作无耻的烂事都干得出来,上行下效,还能指望公民诚实无欺?

我这次回去的最强烈的感觉,便是普通百姓不再抱怨了。犹记93年回去那次,所有的人都在骂,骂政府,骂社会风气,骂拜金主义,骂人欲横流,骂道德沦丧。骂得我不胜其烦:老邓南巡讲话刚发表,政府摆明了要走资,国家好不容易从李鹏的鸟笼经济死胡同里挣扎出来,尔等还有什么不满的?莫非要倒回去过毛时代的穷日子才称心如意?

但这次回去却再听不到这类抱怨了,大伙儿似乎学会了一个真理:愤世嫉俗什么意思都没有,不如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狠命地捞,鸡有鸡路,鸭有鸭路,悠悠万事,捞钱为大。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政府与百姓在道德问题上达成了共识,换言之,政府用自己制造出来的烂污社会环境卓有成效地改造了全民,以致无论再怎么烂污的事体,百姓都已见惯不惊,安之若素,说不定还有三分羡慕。

如今国内的骗子已经与时俱进,实现了高科技作业。我曾在一家银行屋顶上看到大幅的电子告示牌(就是那种会行走的灯光告示),“温馨提示”大众提防骗子,说是若您接到催款单或是催款电话,让您把欠下的水费、电费或电话费交到某个帐户去,那一定是骗局,万万不可相信,云云。这提示不但温馨,而且非常实在。我姐就多次接到这种催款电话,她的老同事也如此,以致她后来跟老朋友打电话,对方根本不接,因为那是一个陌生号码。

最绝的是,我一次在网上跟朋友笔谈,我先给了他我的手机号码,接着那朋友便问我是否带够了钱,他可以赞助我两千元,要我给他个银行帐号和户名,他把钱打进去。我收到那信息后不久,手机就响了,一看是条短信:丘国光,中国工商银行帐号XXXXXXXX。我于是问他,刚才那短信是不是你发过来的,他莫名其妙,说没有啊,我于是转述了那短信的内容。他立即说,那人是骗子,大概通过黑客手段看到了咱们在网上的笔谈,以为那手机号是他的,又看到他要转钱,马上便发了那短信。若那手机号真是他的,则他就会以为丘国光就是芦笛(他不知道我的真名),想都不想就会往那帐号里打进两千元去。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连称好险好险。

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我才回去时,就有人反复叮嘱,用卡取钱千万要小心,在输入密码时,务必要用手牢牢罩住上方,让谁都无法看见你按的是哪几个键,盖下流台湾人发明了一种高科技手段,能在取款机上安装什么设备,不但能测出卡上的电磁识别号码,而且能用微型摄像头把你输入的密码摄下来,过后便能复制出一个信用卡或银联卡,将你的钱提空。我开头还照办,但后来觉得这实在无法忍受——用手遮挡得密不透风,连自己都看不见数码,还知道按哪个键?于是也就没这么干了。好在我后来查了一下,似乎也未被盗窃。

在这种大环境下,刚回去的海外赤佬必然是猪头(阿拉伯上海人说的“彘头”),只有被骗的份儿。光是买东西,咱们就老是无法适应“除了火车票之外,无任何商品是明码实价”的国情。从飞机票开始,什么都可以讲价,而且砍下来的价比例并不小。这说明整个第三产业都有很大的诈骗成份,它不是按“成本加利润”的“普世价值观”来制定价格的,而是按“成本+利润+诈骗”来制定价格。所谓“砍价”,能砍去的最大值就是诈骗份额。

这说的还是正当生意,按国内标准来说根本算不得诈骗。在云南丽江旅游时,有个四川骗子缠住我们,说只要20元就能用面包车拉我们到三个景点去,而且他们还能帮我们逃门票。所谓“逃门票”,就是绕过收门票的地方进入公园,这样游客就不需要花钱买门票。为了让游客相信自己不会吃亏,她还声称等我们玩完了,再收那20元,于是大家便同意了。到后才发现,那地方根本就不是什么公园,没有门票一说,只有卖旅游票的,旅游节目是在茶马古道骑马,以及在拉市海乘船,票价每人380元。大伙于是跟那售票的砍价,砍到了300元。次日我们才知道,咱们是刘少奇主席说的“贪小便宜吃大亏,吃小亏占大便宜”,正经旅行社组织的同样节目,只收120元,骑马走的路还比那长得多。所以,对于真正的诈骗团伙来说,上述“砍价能砍去的最大值就是诈骗份额”的定律并不成立。

当然,那四川骗子也没有完全撒谎,“逃门票”之说也不完全是虚构。丽江黑龙潭门前就有些人专门干这种事。那公园门票80元(要么是60元,记不得了,称为什么古城维修费),但后门无关卡,只是游客不知道而已。于是有的人(多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就在大门前兜揽生意,告诉你她能带你逃门票,只要一半价。如果你怀疑那是骗局,她就让你先去查明门票价是否真是那么多,而且保证带你进去后再收钱。那票价当然如她所说。若你想省钱,自然会回去找她,她就带你从没有关卡的后门进去,然后再向你收钱,十几分钟便能挣40元。

当然,不能说这些人是诈骗,人家出卖的是你不知道的信息,跟新闻报刊卖钱似无本质差别。问题是,那公园为何不杜绝这弊端,以致带人“逃门票”居然成了一种职业?我阴暗心理发作,免不得要怀疑那是公园工作人员的故意安排——从后门半价进去而不买票,自然也就不存在财经查帐问题。

即使是正经的旅行社,也未必能与诈骗完全脱了相干。例如上述到茶马古道骑马游览,那价钱虽然公道,可惜所谓“茶马古道”整个是骗局。据知情者说,真的茶马古道根本就不在拉市海附近,但旅游局为了方便安排旅游路线,便人为地把茶马古道“搬迁”到了那儿,以便增加吸引力,否则光是个拉市海,除了候鸟光临的季节,根本就没有什么游览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