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某期《书城》上刊登过一篇文章,讨论为何我们关于历史的记忆多是宏大而抽象的,摆脱不掉文人和史官的颜色。除去钦定的正史,民间的“野史”,又大多数由文人骚客作主角。作者的结论是,因为在传统社会,民智尚未发达,只有受过教育的文人有意识和能力,把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自然而然,留下的记忆脱不开他们的情怀。
如此说来,民智开化之后,此种情况应当大大改观。然而就我所见,情况并非如此。确实,晚清以降直至民国,出现了大量私人的记述和回忆;然而建国之后风气大改,虽说扫除了大量文盲,但个人的记录和回忆却大大减少了(许多年前齐白石的自述到建国即止,许多年后何兆武的≪上学记≫也是如此),即便出现,也多是知识分子的诉苦篇章。可是长期以来,知识分子所占人民的比例并不高,而且一味的悲怆也容易引起审美疲劳,不易接受。于是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顺理成章地把握了相当的话语权,或者说,不把握都不行。许多年前,我在学校读书时,复旦大学的葛剑雄教授来讲座。到提问环节,中文系一名研究生问:文革时期,不应当是孩子们无拘无束天真烂漫的天堂年代吗?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说的就是这样事情嘛。葛教授的回答是:那部电影反映的,充其量是北京某些特殊群体的孩子的经历,还有大量的事实,是你没有见到,甚至也没有想到的。
有句话说: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同样道理,没有其他的容易接受的声音时,片面重复一千遍,就成了全面。故而,部队大院孩子们无拘无束的经历,在大银幕上一再重现,就取代了其他人群的记忆,甚至演变为后代人的认知——阶级背景、父母资历、所处城市等等背后的条件,被悉数忘却了,不用担心被抄家、不用担心批斗、也不用担心上山下乡的孩子,千真万确是无忧无虑的。于是简单简单化的结论就成了,“文革”就是孩子们的天堂年代。
实际上,我也很喜欢《阳光灿烂的日子》,可是我也知道,这并非那段生活的全貌,历史的颜色绝不只寥寥几种。要想了解更全面些,必得依赖更多的材料。比如熊景明女士就在回忆她父亲的文章中提到,在香港某次关于“文革”的研讨会上,有北京的学者慷慨激昂,说到周总理去世后,他们内心激荡,感到国家处在大难之中,自己有无限的使命感,熊女士大感意外,因为“同龄的云南人,完全没有对核心政治的参与感”,回顾熊女士父亲的青年时代,则更是“顺心性、听良知、追求生活”的人,“而非献身主义的时代青年”。幸好,有熊女士的回忆(《家在云之南》,熊景明 著),我们方才知道,同样身为青年,同样在风起云涌的年代,其实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有赖北京这位学者的回忆,更有赖熊女士的回忆(毕竟,前者更多见),我们才得以真切全面地认识那个年代,才不会简单得到“文革是孩子们的天堂”的结论。
最近我读了北岛、李陀主编的《七十年代》,这本书收集了二三十篇关于七十年代的回忆,其中占大多数的,是北岛、陈丹青等人的回忆,或许可以归类为“精神贵族”。他们的经历不同于知识分子的诉苦,也不同于官方钦定的描述,他们的叙述是充满理想激情色彩的,他们所谈和所提及的,更多是我们耳熟能详,而又高高在上的名字,比如“大小刘麻子”之一英若诚,比如陈伯达的儿子,比如“学部”(今天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他们的生活多有“往来无白丁”的沙龙和聚会,总之是让人艳羡,也占领了相当话语权的一类表述。
不过艳羡归艳羡,我更喜欢的,还是另几种生活,这就是范迁、蔡翔、邓刚的回忆。范迁当时是在上海印染机械厂,因为会画几笔画,被厂里宣传部门借调去画宣传画,因不满官方孔武有力的画法,时常会“夹带私货”尝试一些新鲜的创造,由此也卷入了黑画风波;蔡翔是上海一家铸造厂的工人,他详细描述了70年代工厂里的各种景象:厂长对工人师傅毕恭毕敬,小姑娘如何把工作服穿得好看,老师傅们又如何讲起评书,“四人帮”就是奸臣,“老干部”则是朝廷的忠良……我最喜欢的还是邓刚的回忆,除去工厂上班,他纯粹是个“山狼海贼”,就是仗着自己身体好,游进大海捕捉各种海参鲍鱼的能手,因为父亲“有问题”,他到接近30岁还没有对象,着急得四下打听,最后爱上了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女孩,还是根正苗红的共产党员,并且最终成婚——这段叙述流畅而自然,全篇没有任何关于政治的议论,语言却分明带着明显的政治烙印,用大而化之的语言,描述小尔化之的平常生活:比如他说因为出身不同,自己与女孩的结合“比国共合作还要难”,但“顾不得许多,只能背水一战”,又比如他提到结婚前夜下海捞海鲜,因为太贪心,无力上岸,被巡逻的快艇发现(当时海湾是军管,防止人民偷偷游上外国货轮出境),“(快艇)上面正高高地站着一个面孔阴沉的警察,那真真是政治宣传上说的‘无产阶级专 政的柱石铁塔般耸立’,他两眼放射着正义的光芒,正等着我自投罗网”。
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不会使用这样的语言;不是自己切身的体会,文字不会如此翔实流畅。这是独立于官方描述、知识分子苦难史和“精神贵族回忆”之外的另一种生活,在我们周围,这种回忆不常见,但平凡、真实,而且个中充满情趣(当然也可能是苦涩)。我相信,在城乡差异、地区差异、阶层差异巨大的中国它让我们相信,它属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但又是不甘平庸,对生活充满热情的普通人的生活轨迹。除去庙堂之高、沙龙之雅,满怀热情的普通人也有专属于自己的志趣;万千个它拼合在一起,才最终构成了完整的社会和历史。
而且,这种“完整”的跨度,有时大的超乎我们的想象。在知青的回忆录里,在王小波的文章里,农村生活往往是愚昧而不讲理的,阎连科的文章却提出:“八十年代之初,中国文坛轰然兴起的‘知青文学’,把下乡视为下狱。把一切苦难,多都直接、简单地归为某块土地和那土地上的一些愚昧。这就让我常想,知青下乡,确实是一代人和一个民族的灾难。可在知青下乡之前,包括其间,那些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的生活、生存,他们数千年的命运,那又算不算是一种灾难?”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分量的问题,但是,我之前却没有想过,我们的历史中,还有这样的一面。即便熟读历史,面对这类具体问题,考虑不到,或不能接受其另一面,其实无非是两脚书橱而已。相反,能容纳和驾驭这种跨度,可算是真正的成熟。
推广一点,近年来,我越来越认识到,个人的真实的生活,也绝难用寥寥几句话、几个词来概括,因此,由无数个人生活所构成的社会和历史,也绝不仅仅有几种颜色(你以为“几种”相对“一种”就是全面吗?其实仍然少得可怜)。我们对那纷繁的各种颜色了解更多,或许越难得出一个简单的判断,但认识确是更深刻、更全面了,对自己的生活,也更有信心了:你可以完全淡然面对那些光鲜耀眼的生活,内心摆正的,其实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因为这样的生活,从来就存在着。
邓刚文章在线阅读:我们兄妹全是“狗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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