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虎庙

一九六七年十月的某一天,重庆。

入夜,枪声骤然密集。这些日子人们养成一个习惯,入夜即睡,各家关门闭户,不再有人上街。

我白天跑了一整天,四处打听红岩在哪里?渣滓洞,白公馆在哪里。被问到的人一律白眼,“问啥子?”没人知道。后来有了儿子要去重庆,我特意告诉他别打听“红岩”呀什么的,都是书本给教的。要问就问什么“碚”什么“碚”的地名。

百度“知道”里有人问“如果把学校比作歌乐山!那么我们班级就是渣滓洞。这样比喻可以吗?”最佳答案有人回道“如果你是想说你们同学被老师虐待了的话,这样比喻应该是可以的!”,提问者道“谢谢!”

重庆原属四川,1997年6月18日挂牌直辖市。四川的许多乱史现在就难归重庆,刘文彩啦、泥塑收租院啦等等。要不直辖,重庆就更有得说啦!

重庆天生是历史教科书的菜料,做的人不一样,吃起来也不一样。有许多事情坐火车出了重庆才搞清楚。

我被打成“狗崽子”那会儿就逃到重庆 http://24hour.blogbus.com/logs/2004/07/304750.html ,解放碑,我熟悉。每日三顿要饭,不在那里就到火车站花坛里,那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解放碑前热闹,我才13岁,人家爱热闹,不行吗?热闹的地方就安全,混在人堆儿里谁也不把你当回事儿。就是现在的邮政局那块儿。

一九六七年那会儿的解放碑,周围广场很大,很空旷,红卫兵就都到那儿唱战歌:

一种: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

二种:忠于革命忠于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

三种: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红卫兵把战利品——戴着高帽子的牛鬼蛇神——都带到解放碑前“斗地主”,然后把神一脚踢到解放碑台阶下,冲将上去,一起伸脚,踩住神。那叫“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红卫兵厉害!也有温柔的时候,那是在唱“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时候: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抬头望见指路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困难时想你有力量/胜利时想你心里明/胜利时想你心里明……啊——/红军是你亲手创/战略是你亲手定/革命战士怀念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革命战士怀念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忒长点儿!详细歌词查阅《重庆日报》,试听请看“重庆卫视”。

后来又去一次解放碑,是陕西省作家协会组织的作家团“祖国大好河山游”记得大约是1980年吧。我们一行十人抵达解放碑广场。因为都知道我13年前13岁时在重庆流过浪,解放碑前要过饭,就有平凹提出重走长征路,重温旧社会倡议,平凹够胆大!其实也不算啥,我也敢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被党中央已经彻底否定(见第20条)http://www.cctv.com/special/733/-1/47008.html ,谁还不敢说?不敢说,就怂!

作家们在解放碑下的一家小餐馆里进餐,在平凹的建议下:为我13年前在这座城市的遭遇举办乞丐“加煤聚餐”http://24hour.blogbus.com/logs/2004/10/446351.html ——我要饭那年,重庆的乞丐们流行把要饭叫“加煤”——后来邀来了街头流浪的孩子八个,和作家们一起大快朵颐,不可谓不盛大……

文人们爱玩儿酸的,感动得在座作家们都以为自己是活菩萨在现。

再去解放碑,是1983到1989那些年,因为开书店,多要去湖南文艺出版社、漓江出版社,还有上海系列出版社进书,因此常常绕道重庆,再下水路三峡。那些烂事《废都》第二章写到过,把天籁书屋改了天籁书局,意思一样。进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书,记得不?年轻的就不要费这脑筋……

我为钱,奔小康,顾忌不暇解放碑前的炎黄春秋。

2009年9月,国家大庆,准备工作轰轰烈烈。我不再做生意已经多年,闲极蛋疼,不想坐着也是坐着,就忽然要骑车走三线。“三线”是指我17岁参加修建的襄渝铁路线那事。我想由湖北的襄樊经十堰,翻巴山,下川东,去到重庆听红歌。人老了,怀旧是难免,我就走了,我把车子从北京寄到湖北襄樊,在襄樊装车,出发。18天后,我站在了解放碑下。我惊喜发现,这里已是世外桃源。我恍惚以为翻开了历史一页,看到了不一样的人,听到了不一样的歌子。只是这歌子更高级,乐器高级,有被文革严禁使用的萨克斯,也有大管儿(大管音酷似萨克斯,靡靡之音,故被禁用十年);有高级的演出服,那年只有清一色的蓝和绿,连黑色都属于“一身黑,像美归(国)”,现在解放碑前则好像绫罗绸缎展销会,衣在,声在,人没了。

听广场唱歌,的确享受,疲劳尽扫,顿失滔滔!只是不明白那么多的演员从何而来,也不晓得重庆的文艺界竟如此发达!我到的那会儿,正赶上285期红歌会。我奶奶,一座城市,把歌子做成了产业规模,也是值得叹服之至。我看见解放碑四圈上金字塔般垒起了木板台阶,轮到一班人马,就依次走上,底下有乐队,有萨克斯,有大管。每每一首唱罢,底下坐着的统一服装们(红白相间式样)猛挥烈士鲜血染红的旗,暴起一片革命呼声……

我推车去解放碑广场邮政局。去那个我曾经趴着柜台哭喊着要钱的地方。我已经找不到当年的影子 http://24hour.blogbus.com/logs/2004/09/388679.html ,邮局却在;我去广场上我买过一只塑料钱包的杂货铺子——因为没钱,所以爱买钱包——铺子也不在了,取代的是一家大银行,大银行门前高阶上坐满来城里的农民,背篓子随地搁着,嘴里喃喃哼唱,和着三十米开外出的红歌阵。我十分惊奇,“你也唱?”背篓说:“当然,当年天天唱,都会!只当是逛歌厅,免费!”我推的车子风尘仆仆,装备奇形怪状,引来人们围观。有人恍然大悟,“骑车由北京来,一路签名,为了六十大庆?”那天9月19日,距离大庆十天,难怪有人如此想(那天的博文)http://24hour.blogbus.com/logs/46733935.html 。

重庆还是那个重庆,解放碑还是那个解放碑,所见,所闻大不一样,只有影影绰绰着一个气场,一个魂灵在游荡,那个魂灵我这年龄熟悉,十三亿人里头至少一半儿熟悉,伴着歌声,逝着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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