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何尝不是在种种灾难中习惯了灾难,在种种沉默中默认了沉默?那些在北川老县城祭奠时用手机拍照、吃瓜子、扔一地垃圾的围观者,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影子?有多少人会在地震后认为,是举国体制成就了救灾奇迹?在天灾之前,就有多少人祸泛滥,我们是如何用傲慢、贪欲、漫不经心,轻易地剥夺了别人的尊严、身份,乃至生命?

 

 

人心的重建

 

文/范承刚(暨南大学)

 

 

玉树仁宝寺,僧人在搬运佛像。高屯子摄。

 

去年夏天,我正在玉树。那时地震已过了124天,废墟上空的尘土慢慢静落于地,人们的生活也复归往常。吊车轰鸣着开始清理瓦砾,玛尼石堆旁又环绕起朝圣的老人,孩子们在空地上玩着游戏,理发店、服装店、小餐馆的老板也在帐篷外挂起了招牌。只有深夜到友人家作客时,隔壁毡房里静静点起的一百多盏酥油灯,映照着这家人虔诚而悲伤的身影。

在玉树,时间就像一幅油画,触到的风轻,踏过的草柔,有时我不禁恍然:这里曾经历一场劫难吗?答案又似乎是确然的。所住的帐篷里,床下长着黑色的小草。破败的庙宇里,木棍支撑着残垣,佛像摔断了头颅。人们向你讲述如何死里逃生如何痛失亲友,与你谈论玉树的前世今生。这时候你会发觉,地震所造成的伤口,仍在人们的心里吱呀作响。

藏族音乐人代尕花了42年,走遍三江源头,收集了500多首频临失传的民歌。他一生为玉树文化的凋敝痛心疾首,比如80多种白龙卓舞与老人们一起渐埋荒土,如今只剩下了30多种。地震后他最伤心的一件事,是家乡再也无法回到以往。

玉树大多数的房屋建在首府结古镇,地震前,这里的房子都是藏民自建,各具特色。地震后,按照国家规划,玉树要建成“高原生态型商贸旅游城市”,房子都是统一建造,都是一样的装饰布局,一样的水泥砖头。

代尕说:那我怎么找到自己的家?

地震里有些房子没倒,但按照规划也要被征用拆除,很多老百姓不满上访。玉树县委门前为此增添了警卫,守备森严。

后来我看新闻,在新华社记者的笔下,看着红色屋顶、米黄色墙壁、铝合金窗户、浅红色地砖,牧民扎西索南灯满脸欣喜地说:“这辈子没住过这么漂亮的房子!”

我想,欢呼声里,代尕老人的声音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同样的困惑,来自于玉树的摄影师冶青林。地震后几分钟,他就拿起了相机,然后找到玉树仅存的网络,把照片发布了出去。震后第二日,国内所有门户网站报道玉树地震的图片,几乎全部来自于他。

后来的十多天,冶青林一直干着这件事。那时的想法,就是第一时间把玉树的灾情传出去。有一天,单位领导领导找来,勒令他停止:“这样做不好,有国际影响。”

冶青林很疑惑:为什么不让大家知道玉树真正的情况?

 

还有一些声音,在轰轰烈烈的重建中更显微弱。这些混杂着担忧、愤怒、疑惑的声音,产生于地震之前,但同样起源于某种坍塌。明嘉是玉树州三江源生态保护办公室主任,他出生的地方叫长江村,村外不远是通天河。在他记忆里,儿时的河岸芳草茂盛,人一钻进草丛,就消失在晨雾一般的翠绿里。

当他31岁时重返通天河,河畔像被山火肆虐而过,只剩半个指甲高的草稀疏覆盖着。河水也由清而浊,裹挟着泥沙而去。而在整个玉树,伴随着财富与人口大量涌入的,是矿山的满目苍夷、牧场的荒芜凋敝,随处可见赶着瘦弱羊群、走牧流浪的疲惫藏民。

明嘉不明白:以前的玉树去哪里了?

作家江阳才让写了一本小说叫《康巴方式》,他想借此清洗外界对康巴人片面又脸谱化的想象,也想借此挽留康巴人的独特生活,“一种自由、率真、缓慢的生活,以及一种非对抗性的坚强”。

一次夜间聚会,我们聊到越来越多的藏族僧侣进入内地,其中有一些招摇撞骗。这原本是不敬的话语,江阳才让却狠狠拍了拍大腿:“我们一直想说,没说出来。你们说得真对。那些僧人,怎么变得像汉人一样!”

怎么会变得像汉人一样?我已不记得当时如何回答。

大胡子文扎是多年前与索南达杰一起保护藏羚羊的同伴,索南达杰被盗猎者枪后,他投入到青藏游牧文化的保护当中。

他说,越是深入了解藏族文化的精髓,就越痛心地感觉到,在外来文化对牧区的任意解释和人类过度开发的贪欲中,支撑藏族文化的土地正在慢慢消逝。

和这些人聊天,你能感觉到他们对故乡或淡或浓的忧愁。无论是地震前后,他们的故乡都在沦陷,甚至,地震加快了这种沦陷。又或者,如果不是地震,沦陷将悄无声息,就像四川亚丁那些为建旅游索道而被砍掉的一颗颗参天大树,生于神山之上,倒下却无人知晓。

而这种沦陷源于人心里的匮乏。我们匮乏谦卑,匮乏耐心,匮乏对生命的重视,也匮乏对惩戒的敬畏,由此人世间傲慢滋长、恶业丛生、颂歌四起、硕鼠猖狂。于是,民间舞者扎西昂江和他的同伴们在瓦砾堆上苦练了几个月,在太阳底下等了两个小时,只为了给前来慰问的中央某领导跳五分钟的欢迎舞蹈。

代尕老人在废墟里挖出整理了几十年的音乐笔记,但悲哀地看到会唱民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冶青林还在坚持拍照,但玉树的领导会在背后说 “这个人联系外媒,靠不住”;明嘉继续为三江源而奔走,但被挖空的山和人心里留下的裂痕一样,已无法弥补。

 

当我读到四川地震三周年的一些新闻时,深感世间的苦难和荒谬如此相似。在那样一场地震中,古羌遗址的萝卜寨消逝了,黄泥雕群的布瓦村没了,石砌古雕的阿尔村面目全非,成百上千尚不能统计姓名的孩子失去了生命。时至今日,这些像被狼一样被叼走的孩子究竟为何而死,不得而知。善人在惩戒罪恶之前,却已被罪恶所惩戒。没把建造豆腐渣的人抓进监狱,只把追问豆腐渣的人抓进了监狱。真让人有些以自由为耻。

从“地震摇了2分钟,都江堰前进了20年”到“汶川,三岁了”,再到央视播出的《中国奇迹》,我能看到的是人心的粗鄙。太多人急于把鲜血饮作庆功酒,把遗忘当成乐观,把沉默视为成熟。

而这些人又何尝不是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是在种种灾难中习惯了灾难,在种种沉默中默认了沉默?那些在北川老县城祭奠时用手机拍照、吃瓜子、扔一地垃圾的围观者,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影子?有多少人会在地震后认为,是举国体制成就了救灾奇迹?在天灾之前,就有多少人祸泛滥,我们是如何用傲慢、贪欲、漫不经心,轻易地剥夺了别人的尊严、身份,乃至生命?

玉树的秋松卧色活佛,隐居在三面环山的夏日寺,我们去拜访他时,夏日寺在地震中遭到损毁,他们在草地上搭起了十多顶帐篷,秋松卧色活佛住在最小的一顶帐篷里。

我们问他:灾难之后,人们如何生活?

他回答:我此生经历过许多磨难,但从未产生怨恨。我总是将一切与我有关的灾难的原因追寻到自身,追根到无始以来自己所有的罪孽上。所谓的“地狱”,是人的一种心境的再现。是否让自己的心灵堕入地狱,并不取决于外力的作用,而是心灵对于自身品行的评判。

 

 

(采编:安镜轩  责编:刘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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