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狂欢与炼狱——从另一个角度看文革(二)

2009年5月22日在武汉大学的讲演及答问

作者:胡发云

来源:大风网

来源日期:2010-4-26

本站发布时间:2011-6-1 13:3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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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的狂欢与炼狱——从另一个角度看文革(一) 
 青春的狂欢与炼狱——从另一个角度看文革(三)         

没有人能够逃得开一个发生过的历史,除非这个历史被我们已经整理得非常干净,被我们认识得非常深刻,已经被我们解决了它所有的问题,要不然,这个历史会永远跟着我们一直到多少代以后,还会跟着我们。

  文革是1966516号,就是刚才片子里的5?16通知。这个通知透露了一个信息,只是这个信息在当时没有被很多人很快地理解——这句话实际上是毛泽东主席说的,当时在报上没有点明,但是会读报的人从那样的语言、气势,很快就读出它背后的人物。(朗读:)“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经被我们识破,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的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这是5?16通知的核心部分。

  5?16通知发出以后,我们省,最先抛出来的几个人,其中重量级的就是武大的老校长李达。我不知道在座的人有多少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听说过的举手给我看看,好吧?不错,不错。最近的时代周报上有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对于李达的经历,对于李达最后的死,我不知道大伙知道多少,对于造成李达这样悲剧的具体的人和事,大家又知道多少?因为文革以后,因为许多难于启齿的原因,因为某些人依然在台上,他们把当初自己做过的坏事打一个包,都扔到四人帮那去了,这些人就永远躲在四人帮那个大包袱的背后。当时可以说,从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到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王任重,到武大所有的党政工人员和教职员工包括李达的秘书,都参与了对李达的迫害。李达是6月初被揪出来的,6月初就是我们学校开始闹腾起来的时候。当时听说李达被揪出来了,就我的观察和记忆,没有一个人为李达说话。因为当时认为,凡是被我们党揪出来的没有好人,因为我们党数十年的路线斗争阶级斗争,我们建国以来的历次重大的反党集团事件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从解放初期的高饶反党集团到彭德怀反党集团,到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到四清下台干部,我们所有的整过的干部被揪出来,都是英明的,正确的。所以李达和副校长朱劭天,党委书记何定华三个人被揪出来,凑成一个武大的三家村的时候,李达他们三个人的这种最悲惨的命运就开始了。

  当时到武大来看李达大字报比现在每年看樱花要热闹得多,而且是成群结队地敲锣打鼓地声援武大的革命师生揪出武大的三家村。武大的很多革命的师生,现场做讲解,有的时候还动员工人农民来。我看过上个星期的《时代周报》上一篇采访关于李达最后的日子报道上说,有个农民来了以后,拿个锄头就要砍死李达,就说李达这个家伙反对毛主席(笑),这是当时的一种阶级感情。还有的人就坐在他家不走,训他,骂他,学校把高音喇叭安在他的房顶上,一天24小时,一个多月之后,李达就被折腾死了。

  这个是文革初期,由各级政府精心策划抛出来的一批,他们定的所谓的反革命修正主义集团,包括我们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曾淳,因为他的女儿也在我们学校。还包括一些我们熟悉的当时的一些文艺界的领导。这段时间,是一次有组织的政府行为,或是一次权力内部的一次行为。刚才的那个片子我想纠正二个地方,一个是这个卞仲芸的丈夫,王老先生,他说“当时造反派进来”,我想说这个概念错了,一个概念用错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冤枉一大批人,也会开脱一大批人。当时揪出李达的,不是造反派——那个时候,武汉还没有诞生造反派——而恰恰是执掌大权的当权派,数月之后,因对待是否要造省委市委的反,才产生了文革中著名的两大派——保守派和造反派。跟随执政当局的各级干部和群众,大多数都成了都成为保守派。你们看,光是这两三个月之间的事情,就是如此复杂,漫长的十多年,几乎是千丝万缕一团乱麻,不面对,不清理,就会永远是一笔糊涂账——这也许正是有些人乐于见到的。但是,历史常常是此一时,彼一时,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又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呢?文革中几次翻烧饼,昨天还在台上,今天就进牛棚,上台的人也强加之罪不让申辩,这样的苦果,许多人其实是尝过的。

  文革一开始就沿用了49年以来的一贯的做法,就是去整那些死老虎,打那些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或出身不好的人。这与其说是革命,不如说是一种镇压,一种权势的暴力,因为文革开始的几个月里,迫害或屠杀的都是毫无反抗能力的一批人。你看刚才那个卞仲耘,就是说她出身大地主家庭,还有一个就是她参加过什么北京市委的二月兵变、二月政变,这些都是一些莫须有的事情,一个中学的老师她哪儿去兵变去?但是,因为我们党的一批干部,包括刘少奇在内,他们在对待人民和知识分子的态度上,和毛泽东是没有什么两样的,稍有不从,他们就非常习惯派一个工作组,抓学生,打右派,抓黑手、小爬虫。当时抓了很多这样的人,引起了学生的不满,而学生当中有一批人,也开始分化出来了,你文革说是对准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你刘少奇、王光美到我们北大清华来,怎么抓我们学生作为黑手和右派呢?所以这个时候学生当中积聚了很大的反抗力量,还有一点就是他们的子弟在八月分掀起了一场红色恐怖的浪潮。当时出现了一幅很有名的对子:“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幅对联强制性地贴到了每一间教室门口,把当时所有非红五类的人都赶到了一个另类的立场上。而这场声势浩大的伤人极深的一个所谓的红色恐怖运动,除了对准老师以外,马上又对准学生,学生受到的苦难,受到的压抑,是他们前所未有的,如果说以前仅仅是在政治上的一种歧视,还可以忍受,后来他们面临的是肉体上和人格上的污辱。当时已经有学生自杀,特别有女生自杀,因为女生更脆弱,有的时候她受到的污辱超过了她的底线以后,她就会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而这一切毛泽东都知道,他让这场闹剧再往前演进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当中,毛泽东一言不发,突然回到北京。回到了北京以后,提出了一个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由十月份的《红旗》杂志13期刊登出来,第一次明明确确地提出来“我们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理的当权派,是整那些现在依然大权在握的人”。他们这些人在近几个月以来把矛头引向广大的学生广大的老师广大的群众,是一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那么,毛泽东这么一手,立即把三五个月以来积聚起来的群众的矛盾给点燃了,群众所有的压迫感都被这样的一句话释放出来,连我们都觉得,一辈子没这么热爱过毛主席,听过这么好听的话,说是要整党内的,不是整学生,不是整知识分子了,所以当时对这样的一场运动诞生了文革史上应该界定的后来叫做造反派的一批学生。这些人和前面的红卫兵有什么不一样呢?前面的红卫兵,我给你们说吧,贺龙的儿子,陈毅的儿子,邓小平的女儿,刘少奇的儿子,所有中国元老的孩子们都是他们的骨干。那么,打死卡仲耘的事件,是有十大女附中红卫兵干的,这个组织就有邓小平的女儿邓榕,还有那个著名的宋彬彬。其他一些涉及到人命的案件,也都有许多高级领导领导的孩子,他们当时成立了东城区纠察队,西城区纠察队,就是相当于纳粹的冲锋队,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每个人可以随意地打死人,没有任何人能可以管他们。甚至是支持他们。当时——刚才王老先生说了,他们说是江青说的,好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好人误会,反正是有一套话。当时我们听到的却是最高当局说的。这样一来,把整个年轻学生的队伍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当时我们学校是一个知识分子子弟成堆的地方,从你们原来武大的老教务长到中文系主任,到各个系的骨干的教授,以及水院武测等院校的教职员工的孩子,非常多,他们这样一种尴尬的处境,他们想革命而不得的这样一种痛苦,被毛泽东的一句话解放出来了。我们要让那些革命群众起来大造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那么,同样是一个领袖,这个时候成为了这一批一直没有勇气去套近乎,把毛泽东叫作自己的主席、红司令的孩子们,他们成了毛泽东最忠实的信徒。我本来今天想请几个武大原来的老校友一块来,让他们在和我的对话中谈谈他们当时的经历,他们都特别忙,刚好是博导在忙答辩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说,当时几乎所有知识分子子弟都非常自觉地甚至是发自内心地去欢呼这样一场真正的革命的到来。这个革命原来是没有他们资格的,现在毛主席恩准了他们有这样的资格。这时候他们成立了自己的组织,也叫红卫兵,但是有前缀,比如说,武汉有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有新华工红卫兵,就是现在的华中科技大学,有新湖大红卫兵,有新华农红卫兵。那么,这样的一批红卫兵成为了向当时的省委、市委、军区发起挑战的一支动力,他们开始完成毛泽东关于文革党内斗争的一个布署。

  革命造反这一个阶段发展到1967年的1月份,上海开始夺权,中央肯定了夺权。武汉也开始夺权,这样就进入到文革的夺权阶段。夺权的过程各地不一样,北京上海因为有中央的人直接在那个地方做后台,夺权做得非常顺利。武汉因为当时有省市委和他们原来支持下的老红卫兵,也叫老兵,保守派和公安组织,和后起的造反派发生了冲突,这个夺权就变得非常复杂,一直到后来发生了武斗。这个武斗也是空前绝后的,是1949年这个国家建立以来在没有外敌入侵的情况下,人民之间用大刀、棍棒,铁矛以及其他种种的原始的冷兵器和现代的火兵器进行的一场非常酷烈的战争。武大有二个学生在武斗当中死了。一个叫古朝明,一个叫刘什么胜,1967年死于武斗。他们两个人的遗体被埋在体育馆附近的一个小树林里(笑),当时还建了一个碑,这个碑和人民纪念碑一模一样,就是小几号,大概两三个人高,连那几个字都是一样的,“死难烈士万岁”。后面是他们的名字、生平、生卒年月。这个碑估计在那儿存在了两三年,后来被挖掉了。这个碑的挖掉也预示着造反派的红卫兵和造反派的群众组织在文革中扮演的角色走向了悲剧性的命运。1969年,党的九大召开,各级政权的秩序基本上恢复。现在中央的领导也好,省市委的领导也好,只要是上了一点岁数,五十岁往上头,你看那个履历,1969年入党,1972年当县革命委员会宣传干事,1975年干什么,就是这些人在当时是得势的,在文革中他是掌权的,他是整个文革的国家机器的一部分。那么,十年文革,这些人干了什么?这些人在当时的观念是什么样的?所以,我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关于历史问题,关于我那本书,涉及到文革史的某些问题的时候,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历史的当代人是可疑的。那么我说的这些人,你如果不把自己的这样一些经历,这种心路的历程,让你的人民知道,你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们是不放心的,因为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会拿起文革那一套的东西来。你为什么不反思你们在文革当中的表现?你们为什么不反思你们当时做了些什么事情?我想,所有的今天的这些在位的领导,多多少少都有些难言之隐,完全不能一洗了之。所以我想这个是第三个阶段,1969年建立新的秩序,各级革命委员会建立,九大召开,一直到1976年,这7年当中,主要的斗争只是党内的斗争,党内的意识形态斗争,党内的权力斗争。这个和初期的两三年当中,老百姓和各个阶层,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自发的或者说在某种旗帜的掩护下,来进行个人利益的诉求——经济的利益,政治的利益诉求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想,我们要把文革研究透,这几个阶段,我们是要分清楚的,要不然永远是一锅粥,永远会张冠李戴。第二个,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区,文革的发展不平衡。第三个,同样是一个口号,一个领袖,一个旗帜,这个旗帜下的人呢,利益诉求是不一样的。我给你说,在文革最兴旺的时期,武汉地区估计有几百个组织,还是叫得上名字的。当时有——我刚才说了——有最正宗的根正苗红的出身于高干家庭的老红卫兵为主体的组织,有那种有工人有普通知识分子没有太多问题的人组成的造反派组织,还有激进的工人造反组织,同时还有什么组织呢?还有合同工的组织,他们当时提出来的口号是“我们都是工人阶级,我们为什么拿的钱比正式工要少?”很简单,他们把这个挂到走资派头上,他们要求是个人的经济利益。还有一批,就是文革前的老知青,他们因为受到政治上的迫害而在1965年以前就被提前下放到农村,进行一种惩戒性的劳动。你们学校的邓晓芒教授就是这个队伍中的一个人,他初中毕业以后,因为父亲是在当初的反右运动当中被打下去的这么一个干部,所以当时他没有继续读高中的权力,把他发配到湖南一个偏远的地方,叫江永。江永后来成为一个人才荟萃的地方,因为去那里原都是一些出身不太好的人,或者说思想上不太好的人。那么,这样的一批人,他们成立了一个——我不是说邓晓芒,他没参加——类似的这样一批人成立了造反组织,“我们要返城”是他们一个重要的利益诉求。还有一个组织,一直到今天,我们很多文革史专家都没有注意到的,但当时我注意到了,有一个“中国一九五七右派甄别平反委员会”,一批右派自己开始起来为自己甄别平反,并且接受其它右派的投诉。他们当时的提法就是,毛泽东今天反对的这些走资派就是当初打我们为右派的那些领导人,那么,他们如果今天错了,他当初打右派也是错的,因为按照我们党的很多这种思路,他们是潜伏已久的阶级敌人,他们当初打右派,是因为我们坚持了革命路线,他们是修正主义分子。这样的一种组织,比胡耀邦平反右派要提早十年(笑)。对于当时文革当中的种种色色的社会力量,都起来打着毛主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旗帜,打着革命造反的旗帜,但每一个组织都不能摆脱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这个利益。把这样的历史和这样的人群弄清,也是我们进入理解文革的一个途径。

  文革结束以后,上面有些非常聪明的人发明了一个“林彪和四人帮反党集团”,尽管这两个集团之间风马牛不相及,八杆子打不着,甚至有时候还是互相斗争的,互相有些牵扯的,但是一旦形成这样一种话题,所有的人都这样说,甚至包括那些直接受到迫害的人,也觉得这样说比较方便,因为他如果不这样说的话,他会得罪现任的领导,因为现任的领导为他平了反,给他恢复了工作,你不能说我不是人家打的,我是你王任重打的,那么很可能还要打下去,不打下去也还要穿小鞋,所以这样一种历史的迷雾,就被这些人一直就这么吞吐的,到今天就越来越浓厚,越来越迷蒙,让后来的人可能永远在他们的叙述语境中走不出来。最后一个阶段,我想是1976年一直到现在。很多人问我,德国战后,他们为自己的法西斯主义,为他们的纳粹运动,做了极其深刻的反省,为什么中国做不到?我说,二战以后,纳粹的组织从他的价值上是被彻底摧毁了,他的法西斯主义也没有任何实施的可能,尽管在以后的岁月当中,有很多小型的有法西斯倾向的群众小团体,但他不代表这个国家的基本力量。我说,你要搞清楚,中国的文革是以一次宫廷政变完结的,类似于玄武门之变。那么这样的一次政变,他没有可能真正地清理文革的问题,而从上到下的我们的基本的干部队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历史的各个时间是互相交错互相叠加的,这样一支队伍,你不可去清理他,况且这样一个队伍在很长的时间里边,他依然要打文革的旗号,要打毛泽东的旗号,就像华国峰,完成了玄武门之变以后,他依然是要执行伟大领袖的遗愿,要按照毛主席说的一切去做,尽管后来邓小平把他作为凡是派打下去了,邓小平坚持的,从骨子里面,从基本理念上和政治的基本框架上,还是毛泽东的那一套,还是这个执政党的若干年的那一套。所以说在这一点上,我说中国的文革并没有结束,它什么时候结束了,我们才能够迎来一个真正的新的时代,迎来一个真正的我们觉得天下清明的、法制健全的这么一段岁月。

  7374年的时候,当毛泽东发起第二次对党内走资派斗争的时候,就是因为1969年之后一批干部复职,而他们因为在6768年受到一些冲击,复职以后呢,一个想出气,一个想张扬,第三个要想补偿损失。所以那段时间,是他们滥用权力最多的时候。所以不久之后,毛泽东基于党内斗争的需要,掀起了一个反开后门的运动。开什么后门?就是给自己的孩子提供一些好处,这个同今天的贪官污吏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比如说大伙都下农村了,去东北,去建设兵团了,他把自己的孩子弄去当兵了。别人的孩子是到厂里当翻砂工,他的孩子可能是化验员。别人的孩子入伍三四年还提不了干,他一两年提干了。包括很多物质上的,占小便宜,或者收受一包烟啊,一瓶酒啊,在当时那种泛道德主义的时代,这种事情都被人家看作是不能容忍的。如果你有招工的权力,你收了人家的一块表,一辆自行车,那就是犯了大忌了。所以当时这些干部一出来,我记得当时有一个老先生对我说过,这些人回来要‘巴本’的,武汉话就是说,把失去的东西要加倍地抢回来。到了1976年以后,又有人说过,这些人出来又要巴本了,那么这样的话在后来的30年当中不幸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我们的现实生活所证实。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不断地循环、反复,而在等到下一次另外一个非理性的运动,甚至是暴力的运动,我们才做另外的一种应对呢?所以今天我们在这里谈文革,是谈历史,也是在谈我们的现实,我们希望,我们对文革的一个粗略的认识,能引导我们把握文革的命脉和它的走向,同时也是让我们对我们的今天有一个更加深厚的了解,对我们的未来有一个了解。如果说,这一点做不到的话,那我们很可能还要面对一次文革。前几天刚好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一个左派网站的(笑),它的题目叫《特大新闻》。这个新闻有点搞笑,但是它确实反映了一些人的那种思路:“中国科学家成功克隆毛泽东同志,各项生理指标处于其50岁水平。新闻发布后引起强烈反响,奥巴马立即声明:美国在三天之内废除与台湾关系(笑),并撤走在亚洲的一切军事力量。日本首相于当天下令炸毁神社(笑),并指出钓鱼岛是中国领土并赔偿中国侵华损失十三万亿美元。欧盟声明:解除对华武器禁售。梅德韦杰夫签署公告称大兴安岭以北三百万平方公里属中国(笑)。蒙古向联合国递交声名称,蒙中历来是一个国家(笑)。表示一切听从大陆安排(笑),并申请到文史馆当巡视员。金正日正式通电六方会谈代表,按主席指示办(大笑)。国内形势迅速扭转:达Lai躲进一个小寺庙专心念佛,宣称不再参与政治;24小时县级以上干部退缴赃款980万亿(笑);企业主动改制归公;129万二奶主动控诉贪官罪行;2500万三陪女一夜之间从良(大笑);全国股市一片红;房价下跌60%;房地产商纷纷跳楼自杀(大笑)十三亿中国人民再次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些东西在网上流行,好多网站都有。它说明了一个什么东西呢?就是我们的老百姓,我们的弱势人群,当他感到极度的无力感的时候,他希望有一个强势的君主,来解救我们,那么这样一种思路,依然是有可能暴发文革的思路。如果说今天有这么一个人出现了,说我给你们大学生跟当初红卫兵一样的权力,你们可以把校长打一顿,你们可以把老师赶出校外,让他们去给你们扫街,你们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你可以到美国串连,到北京串连,你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接管什么什么,我想在座的很难抗拒这样的诱惑,因为这样的读书,这样的就业,这样的人生,它在越来越艰难的情况下看不到一种公正,看不到一种法制,看不到一种非常光明的前途,那么他积累了这样的一种情绪,他没有一种适当的理性,他最后也会变为文革的一种基础。我讲了一个半小时。我想剩下的时间给大伙提问。大伙可以随便提,我尽可能坦率地答。

  后半场与学生对话开始:

  一女生:我听我父母说,我们这一代人好高骛远,我们上一代人是处在一个激烈的时代,所以他们的性格当中有激进的成分。但是我们作为这一代人,生活比较安定比较舒适……然后我想问一下,你怎么看我们这两代人的差别?

  答:刚才那位小学妹啊,提的问题挺有意思。她说有人提出来他们父母这一代——也就是和我们相接近一点吧——是处在一个比较动荡的、不稳定的环境当中,不管经济的,还是政治的,所以他们比较容易冲动。而你们这一代呢,是在一个比较舒适的、富裕的,平和的环境中,所以不可能有参与这种运动的冲动,但是我想,这个问题不是绝对的,与文革同时发生,或者稍后发生,有世界范围里的几个大学生运动,日本的,香港的,拉美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法国的68年的“五月风暴”那种红色运动,法国的那些学生都很舒服的,也很浪漫的,国家对他们非常宽松。他们在追求一种信仰,追求一种理念,有的时候,人并不是非要因为个人的某种利益得失,才去干什么事情,特别是年轻学生,他有一种崇高感。今天有很多年轻的知识分子,他们并不为自己,他在为别的东西,在那儿奋斗,在那儿冒险,在那儿吃苦。所以在这样一点上,我不太相信物质决定论,有的时候恰恰是这些比较舒适的年轻人,他们因为一种道德感崇高感的鼓励,有时候会做出比别人更冲动的事情。

  (念纸条)老师请问您对入党一事怎么看?(众大笑)

  答:纸条很多,我就简单一点说啊,我没有入党啊,所以我只能从旁边看。我的一些亲友也入了党,但是我知道他们入党不都是因为自己的信仰,主要是因为利益。我只能说,你尽量做一个不坏的党员。(掌声)

  (念纸条)老师您好,建国以后的历次运动中,毛泽东把许多他当年的战友们抛出来了,说他们是坏蛋,说他们是赫鲁晓夫,是野心家,说彭德怀是苏修特务。他们就没有一点别的办法了吗?

  答:数十年当中,包括刘少奇,包括彭德怀在内,他们自己也出了力,把毛泽东捧到神的位置。当他们发现圣上也对自己发威的时候,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刘少奇最后说了一句非常苦楚的话,当红卫兵要把他赶出中南海,要揪斗他的时候,他突然喊了一声,你们知道是谁最先喊毛主席万岁的吗?是他最先在延安带头喊出毛主席万岁,但毛主席依然没有放过他。最后怎么迫害死的是一个非常含糊的事情,没有自由了,然后不断地被批斗,然后没人管,最后以一个化名死在河南开封,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彭德怀也是这样,彭德怀也是最后被折磨而死。所以中共党内的这种斗争是极端残酷的,有的时候比封建宫廷的斗争还要残酷。

  (念纸条)老师您好,我对江青这个人很感兴趣,非常想知道她是怎样登上中国政治舞台的。又是怎样在文革中翻云覆雨,很想听听您对她的看法。

  答:江青是个很复杂的人(笑)。江青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人。江青是一个懂艺术的人。同时江青也是一个残害过很多人的这么一个人。她在最后审判的时候自己说了一句真话——“我是毛泽东的一条狗”。那么,她实际上,在那样的环境当中,她作为毛泽东的学生,作为毛泽东的夫人,作为爱着毛泽东的这么一个妻子,她跟着毛泽东干,努力实现毛泽东的意图,是太正常不过了。所以我觉得在对待江和毛截然不同的态度上,我们这个策略做得不是很合适。以后我想会对他们都有一个更加合符真实的、更加公正的评判。江青后来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没有办法摆脱这样一种罪名,她就自杀了。

  这个后面有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念纸条)我想问一下毛泽东在文革当中起了怎样的作用?文革的错该不该怪毛泽东?

  答:如果不该怪他的话,很多人都不要怪了,因为他是一个决策者发动者,从头到尾的领导者,那么文革当中,可以说任何一个步骤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当中有好的,但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是不好的。我刚才说到了,我不想从政治上去简单否定这么一个人。毛泽东是一个有浪漫情怀的人,是一个有干大事业的宏伟理想的人,但是也是一个有极大的历史局限的人,再加上他个人性格上的问题,性格上的毛病,他对当今世界上所有现代的知识文化的疏远,或者说拒绝,对英美的文化西方文化,他的了解是非常少的。他对中国的封建文化了解和吸收的是非常多的。可以说这是一个伟人的悲剧。如果说,49年以后他携宪政之风,能够走一条新的宪政之路,那么,他将是我们国家三千年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人。现在他自己把他自己打倒了。以后对他的分析可能有更多的批判的东西,只是我们当局还要用这面旗帜,用他的威望,来维护一种稳定。说得不对,你们可以批评。(掌声)

  文革与89学潮有相似的地方吗?

  答:文革和89,可以说文革的某一个阶段和89是相似的,就是当毛泽东在196610月提出来向一批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造反的时候,有一批学生基于一种最基本的价值,可以说公平,比如说求真,比如说理性,比如说对于很多历史问题的合理的解决,比如说对特权的憎恶,他们去反对一些原来奉为圣灵的那些党政军高级官员。就我个人来说,我对那些运动初期被批判被打倒的那些所谓的牛鬼蛇神和修正主义分子、黑手、黑帮,我并没有太多的恶感,我甚至和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成了好朋友,包括写《苦恋》的白桦,包括我们市里的很有才气的文艺界领导人程云,包括写《九九艳阳天》歌曲的作曲家高如星,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十多年以来一直被打的一个人,而今天用权力的力量,用从上到下的方式把他们再拖出来打一顿,最简单说是不够厚道。第二,他们已经被他们当年的事情付出了代价。所以当后来把矛头对准到省委书记军区司令的时候,我倒是很高兴,因为这些人一辈子做了很多整人的事情,而且有些时候,不在于他们的路线对不对,比如我看陈再道的大字报,别的我都没记住,我就记住了他看病的时候摸人家护士的屁股,这个我就想,你原来把自己说得那么崇高,你看病的时候摸了护士的屁股,还奸污了多少多少人,而且还有当事人出来揭发,这种最简单的道德底线你冲破了,我就认为你不是个好人。我想很多人当时起来造这样一批人的反——比如说你拿高工资,你多吃多占,你给自己子女谋利益,你还有很多超越了做人最简单的底线的行为的时候,我觉得这比你的错误路线更令人厌恶,起码对于我来说是这样。(掌声)

  (念纸条)老师我想多知道一些李达的事情。

  答:我想作为武大学子,知道武大的这么一个著名的老校长李达,应该是题中应有之意。李达的故事很长,我想简单说一下,他是中共一大的代表,毛泽东的同乡,比毛泽东长三岁,学问、资历、家世都比毛泽东强(笑)。后来因为在党内和某些领导人关系不和,退了党,去教书去了,到湖南师范大学教书。49年以后他重新又回到了公职人员队伍。58年到武大,当时他是湖北省官职最高的一个人,6级。另外一个6级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李达是6级。李达当时因为和毛泽东这样的关系,对某些人吹捧毛泽东的哲学到达了顶峰,他是坚决反对的。可能他不知道自己坚持这么一家之言是得罪了毛泽东的。他和很多人都争辩过,他说哲学没有顶峰。在这样一点上,李达还是坚持了一个科学家的良知。但是李达又是一个诠释毛泽东哲学思想最有贡献的一个人,毛泽东思想最后得到这么广泛的传播,并且这么富于学术的力度,我想李达功不可没,所以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李达在57年反右的时候,从学术的角度对右派进行过非常犀利的批判,但他都仅仅止于学术,但他毕竟是这样的一个理论机器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件,所以当1966年他陷于自己所钟爱的、付出这么大代价的政权的汪洋大海中的时候,我想他应该是痛苦万分甚至是死不瞑目的,这就是一个一代中国哲人的悲剧。他不如当年一起共同学过某种专业或者也当过武大校长的王世杰,人家到了台湾,下场比他要好一点。(掌声)

  问: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个就是您刚才说的,毛泽东是这样一场运动的策划或者说领导者,所以我对这一点还有疑问,首先,造成这么大的一个灾难,如果把它归结为一个人的原因,对于我来说是不能认可的,有些就像您说的,文革在那之前有它的起因,毛泽东这个人,比如说党内,或者说社会的环境造成了他后来的一种错误决定,所以我觉得在面对毛泽东是否是一个文革的策划者,或者说是一个煽动者,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问题的焦点集中在之前的那段时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大环境才造就了毛泽东的这种极端的做法,所以说,我觉得毛泽东犯的一些错误,是不是因为党内的环境,社会的环境,造就了毛泽东的错误决定——

  答:我来先把第一个问题答了,要不然忘了,一会儿你还可以说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刚才可能没有讲清楚。实际上文革是一个机构所操作的,但是是毛泽东发动的,毛泽东策划的,在文革的整个过程当中,中国的整个政治机构并没有瘫痪,它最高的那一部分依然在有效地运行,包括周恩来,包括其他的一些政治局的常委,包括军队。他们都在有效地运作这台机器,中共这台机器是具有非常强的生命力的,有时候一百个人就剩下五个人,它还在那儿运转。那么文革之前呢?我想,你们如果了解一下“四清”史,也就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史,你就知道刘少奇一行,在毛泽东的文革之前搞过三年的小文革,就是在我们的农村,清干部的思想、经济、组织、作风。当时所有的做法和文革一段时期的做法是一模一样的。刘少奇在本质上说,如果毛泽东不打倒他,他绝对是一个文革的好干将。邓小平不打倒他,也是个好干将。那么这样的人,我想,我们不去追究他们个人的品质,这确实是一种政治制度和一个政党的框架造成的,所有的人进去了,你都没有办法逃脱,你除非灭亡。现在问第二个问题。

  问:第二个就是说,很多问题提到了,文革当中,群众参与的热情这么高,主要是当时的那种境遇和欲望的矛盾,我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矛盾,比如你们那个时代,是一种对理想的追求,是一种教育和禁欲的矛盾,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对理想的追求或者是对爱情的追求,或一种教育上和经济上的矛盾,但在我们这个时代也有我们的想法,比如说,像今天这种竞争吧。但是您那个时代可能是矛盾的焦点集中在一种权力的争夺上,在我们这个时代许多人在一种经济的追求上,像您刚才说,我们现在的时代可能出现文革,现在这种新的矛盾,也是造成一种文革的原因吧。我想请问您一下,对于我们学生来讲,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将何去何从?比如像您刚才说的,我们是否应该入党,入党获得即得利益,比如学分加分,保研啊。但是这种既得利益会和理想有冲突。

  答:我不反对一般意义上的入党。我刚才说了我的亲友很多都入了党,我希望他们做一个党内的好党员,而且希望做党内的健康力量,以后能让一个党改革得更好一些。不管以后依然是一党专制还是有多党共存,那么只要有一些基本价值认同的成员在各个党派里边,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合作,这样的竞争,甚至这样的PK,都是有积极意义的。这个现在我们从西方政治当中已经看到了很多良性的例子。包括南非,包括解体之后的前苏联现在的俄国,包括整个前东欧的社会主义阵营,他们都做得比较好。你刚才说到了年轻人,他的这种精神的追求,我觉得现在关键一点,就是要寻找到一种最基本的价值方向,如果说整个社会在迅速地犬儒主义化,功利化,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我们能够保留自己灵魂当中最后一点纯净的东西,我们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有哪些东西,有哪些底线,我们不可超越,不能践踏,那么,我觉得这样做下去还可以自救。如果说,一个人干的坏事,干的超底线的事情太多,他最后就会放弃掉自己的所谓精神追求。我们现在所以有那么多官员成批地、前仆后继地腐败、堕落、贪赃枉法,就是他们在不断地这种自我消蚀当中。他们最后的一点底线自己都不好意思坚持了,因为你做了一次,做了二次,你就再没有一种道义感去坚持那个所谓的普世的价值。今天的学生,我觉得还没有踏上社会,你们会面临的问题非常多,你们一旦工作,你们会发现你们在学校的生活简直是一个乌托邦的世外桃源。当你们进入到社会当中去的时候,你们发现自己是多么地无力,那个时候会面临很多人生的痛苦,会有新的选择,那么很多人都会选择投降。(掌声)

  问:不好意思,打断您一下。刚才您讲的那个,我觉得我受到的启发就是您讲到的解读文革这样一个疯狂的时代,它的关键问题是我们所受的教育,那么当时十二三岁的青少年,身心发育的时候是受到压抑的,所受的教育是缺乏真善美的,您是这样讲的吗?(答:对。)那么我想结合当代大学生所接受的教育,您觉得我们所设置的课程当中,“美育欣赏”是叫美吗?“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叫真吗?“思想道德法律基础”是叫善吗?如果是的话,您对我们这样受过真善美教育的学生满意吗?您觉得我们还会去发动第二次文革吗?(掌声)

  答;我想,你自己已经回答了。是叫真吗?是叫善吗?是叫美吗?就像我听到的一首歌一样,把《社会主义好》这首歌改成了——(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吗?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吗?”一样的。(掌声)那么我想,你们自己在学习的过程当中,应该有自己心灵的感受和选择。这种强加给学生的科目,是我一直深恶痛绝的。我可以赞同在学校里面开设你刚才说到的所有的课程,但是学校也要开设另外的课程,让学生在自由的学习和思考当中自己去得出自己的结论,而不是用强制的手段让人只接受一种理念,一种学问,有的甚至是伪学问。(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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