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个晚上,吴如加喝得玉山颓倒,一边哭一边喊:“让我给税务人员送购物卡,那就是行贿!一块钱都不行!我绝对不干!绝对不干!!”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他一掌拍破玻璃杯,碎琼一片,血在我的裙子上溅开。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人毁家纾难,甚至蹈海明志。

灾星

文/李卓然(北京体育大学)

-灾星-

林语堂65年前写《中国人》时就有“在中国,如果一个人有公共精神,他就会有危险。”所以,在中国,如果一个男孩具有公共精神和社会意识,他将会是他家庭的灾星。

我曾尝试用过于粗糙的方法表达我身边的人:

他自己必须好,别人好不好无所谓;

他自己必须好,别人不好他会难受;

他自己必须好,别人也必须好;

他自己好不好无所谓,别人不好他会难受。

他自己好不好无所谓,别人必须好。

上述规律中的要素排列组合没出现的,是我还没有遇到。这种表达方法的确太过简单。我是看何兆武翻译的东西长大,对他所谓的“幸福”判断标准深以为然。在《上学记》中,他说:“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你必须觉得个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胧,并不一定是什么明确的目标。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须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会整体在腐败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可我看到多少人,从此时此地望向未来,只要他关于自己生活的事斜率大,哪管时代的斜率负值累累。他们让大街瞠目结舌,我听见政府大楼笑声粗野。

朋友里那么多的人:拒绝联姻、拒绝公务员、拒绝在商事工作里给公权力行贿、拒绝入党⋯⋯你看!千万个指头朝他们身上戳,正当他们把时代的山脊翻越。亲人指责他们死脑筋:“几千年都是这样!”,“你以为你了解社会?”,“你对父母不负责任!”这些话的寒气浇到周身。是啊,一个人,不是有原则坚持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就不会焦虑和迷茫。那些不去昧的关爱像刺刀刮光他们的羽毛,抓伤他们的心肠。“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学出息了,连传统都丢了!”,好吧,他们是舶来的、格格不入的,尽管用愚孝去消灭吧。年轻的他们在所不惜,任凭每年今天疯狂肆虐。

 

 

如此说来,吴如加算是“他自己好不好无所谓,别人必须好。”的人。我们同居这一年里,他对穿着、吃食都不讲究,工资除了贴补家用、回故里探望长辈,余下的都买书了。可能你会说,宅在书斋里的人大半都是这副模样啊,是的,所以这种人大半会遇到成为“灾星”的人生困惑。

就在上个月,吴如加由于“具有公共精神和社会意识”被市公安局找了4次,其中传唤2次。除了因为他可能被刑拘或者劳动教养而担惊受怕,那些精神施压上的威胁骚扰不断让人怀疑人生,暗自叹气。从书本学到的各种主义,把妹装逼时口若悬河也只是及格。书本咯,要写“自由”“公平”还不容易?可是把”梦想”变成活例的工作,只显示了“血”“肉”“模糊”。“熊猫”在热带雨林咖啡找他“喝茶”,直言不讳他没犯法,就是“政治”问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敢说自己懂什么是“政治”,继而支持他关心他,或由此嘲笑他讽刺他。

心疼他的人都说,他才二十四岁。可我坚持说,他都已经二十四岁了。 但是,有几个人,我面对他们没法张开嘴,说出一个字。

我们不知道如何面对因为“喝茶”而带来的威胁骚扰,就像地富反坏右不知道如何躲避时代穷凶极恶的屠杀。自然,我也找不到教材学习如何有效处理男友被“喝茶”而带来的生活颠簸,更没有大量教参指导我怎么和“因为儿子被‘喝茶’而忧心忡忡的男友父母”进行沟通。

-孽子-

“谁顶不住家里的压力,躺倒在纸玫瑰丛中酣卧, ——这种人目前还没资格迎接未来的强有力的生活。 ”

——符拉基米尔•符拉基米罗维奇•马雅可夫斯基

-关于“血”-

如加:“我是公民。”

如加妈:“你不是牺牲品。”

如加妈:“儿子,我不管你做什么,只想你平安。古语说‘枪打出头鸟。’”

如加:“妈,那是俗语,古语有的,是‘文死谏,武死战。’”

如加妈:“毕业就去做事的律所也很有名,为什么就不做了呢?”

我:“⋯⋯”

(当时他在律所负责一个德国客户的业务,其中一个文件需要在区地税局盖章,被刁难n次,第1次只说:两段要分开写;第2次只说:这两个不能在一行;第3次只说:间距不能这么大⋯⋯偏不一次说完。每次都要寄送回德国然后回来再被拒。摔!效率何在!于是合伙人准备了2张购物卡,让他给地税局送去。合伙人没有错。傻逼的当然是公权力寻租的地税局工作人员。他也真贱,就值2张购物卡。但是吴如加因为这个睡不好觉,吃不下饭,一直没送。合伙人说,小吴,这个事你做不了是吧?好,下午我去送。

阿姨,他因为这个掉过眼泪。我记得那个晚上,吴如加喝得玉山颓倒,一边哭一边喊:“让我给税务人员送购物卡,那就是行贿!一块钱都不行!我绝对不干!绝对不干!!”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他一掌拍破玻璃杯,碎琼一片,血在我的裙子上溅开。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人毁家纾难,甚至蹈海明志。然而,在制度的夹缝里要活得好,活得体面,活得滋润,行贿的合伙人没有错,是吴如加不求活得舒适优越,关于行贿的原则,我信他一辈子都不会变,除非他死。)

如加妈:“律所很好,他外语又好,只做非诉讼,就算他没兴趣商事业务,年薪明年也将近8万。说不做就不做了。他现在的地方叫什么?”

我:“公盟。”

如加妈:“那是做什么的?百度它,‘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部分搜索结果未予显示。’”

我:“维权。全部免费。主要项目有拆迁救济、《中国信访报告》、教育公平、选举关注等项目,还有个案法律援助。”

如加妈:“那他是负责教育公平?都做些什么呢。”

我:“对,他负责教育公平项目。

随迁子女就读地高考的必要性/可行性分析

平衡各省高考招生比例的必要性/可行性分析

北京教育资源均衡的必要性/可行性分析 …… ”

如加妈:“听起来都是研究哦。那怎么会被警察找呢?”

我:“完全不犯法的。 偶尔也组织研讨会,让学者专家讨论。还有让在京随迁子女的家长签字支持教委在这些问题上改革,会去教委进言上书。”

(把有“问题”的人撵出北京,曾经他们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资本家、黑帮分子、反动军官、伪警察、伪宪兵、特务。如今他们是:访民、农民工、双反分子、有下厂经验的马派、办杂志的学生、博士学历以下的外地人、总资产低于1000万的中产、中联办和国台办奸细、勾结境外势力的艺术家⋯)

 

 

如加妈:我好担心他。知道他被传唤,我真想现在就飞到北京去看看他。

我:阿姨,你别担心。没什么事的。

(我也担心⋯但路是他自己选的。常有人瞧不起“以卵击石”,大意是说24K金的学理研究提议,被社运和搞公民运动的人做出了屎一样的执行⋯⋯去死、去遭罪的事,谁适合?没人适合。我还觉得吴如加只适合书斋呢,看书的效率和习惯都很好,除了特别守时,哪里适合组织集会这种工作?谁的性格命理星座属相血型专门适合被传唤、刑拘和劳教?)

如加妈:“我看了许志永的博客,有一篇写道一个滕律师,就被失踪了。怎么能让人放心。”

我:他不会的。没事的。

(没有教参,我竟然开空头支票。其实,我问过自己,如果是我自己的儿子,将心比心,我会放手让他去么?我说会,我希望他死得其所。我心里满是“杨继盛”,也许我中了革命的毒,我看到国是日非,张口就问民不聊生聊什么?然而别人没理由跟我一样,阿姨倾诉对儿子的挂念,我却三缄其口。我有些恨自己。

10年9月,我第一次在厦门见到如加父母,他们对我非常好。很多小事都让我感受到吴如加能为人正直,跟他人生第一个老师:妈妈的教育绝对分不开。 我们当时刚刚交往,那么快就见父母实在是巧合,北斗的朋友约在厦门玩。他父母是少有的善解人意,怕有南北差异,关心起居,尽可能地带我熟悉厦门岛。记着我爱吃的东西,后来陆续邮到北京。但我记忆最深刻的,还是一个拥抱。因为领导双规,我在厦门落地的第一天突然被组织喊走,当时的我不知道需要怎么交待问题,心里十分焦虑,虽然脸上装作没事,还是被他妈妈看了出来。第二天在机场,她一直跟着人流排队,送我到最里面登机安检的闸门,跟我说工作不要太辛苦,也不多问,最后分开的时候抱了我一下,真是莫大安慰。)

是的,父母其实深知那些官为钱得,政以贿成。父母不喜欢“黄四郎”,只是不希望自己儿子是“张麻子”。尽管知识分子对抗权力而失声自戕的悲剧上演了如此之多,读书人却总是不厌其烦地重蹈覆辙。他们不能容忍作为权力之恶的被动帮凶,也难以承受对权力之恶的主动漠视。当权者对他们削株掘根,几千年前,就用最恶毒地言辞说他们“惶惶如丧家之犬”。制度没有对吴如加肉体消灭,但是,他拍碎的那只玻璃杯的伤口,止不住淌血。我看见,仿佛对长辈疼爱最后的挣扎留下了镌刻的字迹,永远在他右手,闪着血光。他可贵的生机冲散了恹恹若绝的虚伪和冲突。

他被传唤,我担心他,我想念他,我知道平常害怕静电和打雷,性格绵软的他此时强硬嘴犟得很。我又想起曾经的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支笔。他的笔没有名望,他的笔清瘦廉价,也许他一直用这支笔写下去,可他笔下的力量撼动了我的世界。一年前,他就那样走上前来——我英俊的爱人。

-关于“肉”-

那天看了一个86年的意大利电影。背景是70年代的意大利,社会动荡,社会运动和极端左派组织非常活跃。正在筹备结婚的女主角,未婚夫却因为参与政治运动坐了牢。她内心焦虑,不知道爱人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很惶恐。没有陪伴的爱渐渐褪色,让她在偶遇正太后迅速堕入情欲的释放中去。

只要我支持你的政治主张,和你立场一致,只要我爱过你,我就会一直爱你?这个逻辑并不成立。

君扫危难我扫眉。

吴如加最近在看: 《关于彻底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指示》(1955年8月)

《关于各省、市立即筹办劳动教养机构的指示》(1956年1月)

《国务院关于劳动教养问题的决定》(1957年8月3日颁布)

《国务院关于劳动教养的补充规定》(1979年11月29日颁布)

《关于进一步做好刑满释放、解除劳教人员促进就业和社会保障工作的意见》(2004年2月6日颁布)

近年,访民被劳教的不在少数,期限大多数为一年,少数为一年半左右,极少数为三年。

所有这些规定里,只要被判定成坏分子,等着被劳教吧,妥妥的。所有文件里都提到“一切反革命分子都是坏分子。”然而坏分子中的“政治骗子,叛变投敌分子,流氓分子,品质极端恶劣的蜕化变质分子。”的确很难界定耶。(我觉得我周围全是。嗯,有困难,找警察。)

 

 

吴如加问我,如果他进去劳教了,我会不会给他送书,我说我早就想过,“百谧一书”,如果人家允许带Kindle,就买个给你。如果不让,只好送你《毛泽东点评二十四史》,起码够看三年。他掐住我的脸喃喃:出事了,你就做风流寡妇。(有没有立刻想写《手把手教你如何送你的男人去劳动教养》?)

这一年,因为出差,我们一共分开了17天。你哪里都好,唯一伤害我的,就是你初恋女友时隔多年提出复合而有的一系列伴随行为。我自来不信会有一个花草芳菲的鼓浪屿,然而我愿意接受:像医院似的让人睡坏的男人, 像格言似的被人用滥的女人。 我尊敬她敢爱敢恨,我更珍惜被初恋念念不忘的爱人。若禁不住肉欲翻滚,早就屈服于金山银山。昨天是末世的慌乱,明天是尚不明确的未来,我们在熟悉的异乡, 我将自己一年年流放, 穿过鲜花, 走过荆棘。 只为自由之地。在欲望的城市,你就是我最后的信仰,洁白如一道喜乐的光芒将我心照亮。

最后,我只害怕一件事,短暂的煎熬,让我的等待有了一个“王翠翘”的注脚。

-关于“模糊”-

面对专制的铜墙铁壁撬动钉铆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又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鞭子在手便打算驭农的人,并不真正想生活在阳光下,他们更多叹息为什么没有从父亲那里继承鞭子,或者天问鞭子为什么没从天上掉到自己手里。很多人把政治当时尚谈资,他们当中也有人遭受过专制的切肤之痛,可他们仍然只是想晒晒太阳。

强行抵押生命,去认同这种贫富差距下买房买车而成婚的价值观,不如直接去死。虽然我爱人的灵魂中不能有一茎白发,但他里面也不能有“年迈”之人对衰老和死亡的盲目反抗。我想用自己的命支持他在公盟做“教育公平”,可惜替代牺牲这种充满道德梦幻的句子已经破坏了对真理的忠诚。

母亲哭够了,父亲始终不曾言语,他们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刻砸碎哪吒庙堂的金身。

生活中,我还没见过一个哪吒,除非你父母双亡,妻离子散。真的只有一死才能了结孽子夙缘。道统在,不死不能达精神之独立。即便吴如加的世界没有枯萎的顺从和黯淡的赞誉,他回望父权社会却充满温情。他又如何“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不必有玲珑宝塔,吴如加已然心肝俱焚。让人难过的是,他深深知道不孝子在生活里要背负“无视传统和责任”的骂名,面对煎熬,他始终期待沟通谅解与父母接纳。

多余的我却不用遵守任何誓言,面对机枪扫射,我肯定后退。我愿活了又活,冲过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但在生命的终点,我知道,我不想在任何一个广场遇到我亲爱的朋友们却只能道路以目。血肉模糊,我重复着一切多余的话。

-扫帚-

《春秋》记载,公元前613年,“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

所有北斗的志愿者,想必都不怕被贴双反标签。

这些灾星,孽子,拖着长长的彗尾,有些甚至迎着枪口的狂吠,挺进不歇,声称自己夜夜为自由而害相思病。

如加,我的灾星,我如果想你,就看看天。

《有一天》

总有一天

炊烟回到村庄

那隐约是稻谷

晚来香

总有一天

天使安心梦乡

在妈妈的怀里

轻轻晃

我的祖国

再不忧伤

我的祖国

到处是安详

留一片云

当做是我的纪念

我从此去了

就不回来

我只想要

炊烟回到村庄

那隐约是稻谷

晚来香

我只想要

天使安心梦乡

在妈妈的怀里

轻轻晃

我的祖国

再不忧伤

我的祖国

到处是安详

留一片云

当做是我的纪念

我从此去了

就不回来

你如果想我

就看看天

(采编:陈轩 责编:陈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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