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第29期 作者:乔治·普林敦(访问) 苗炜(翻译)
海明威(左)与加里·库柏在向导的陪同下在太阳谷打猎
欧内斯特·海明威在卧室里写作,他的房子位于哈瓦那近郊的圣弗朗西斯科·德·保拉。站着写作是海明威最初就养成的习惯,他把每天的工作进程记录在一张大表格上——“以防自欺欺人”——这张工作表是用包装盒侧面的硬纸板制成的,表格上的数字代表每天产出的文字量,从450、575、462、1250到512。高产的日子定是因为海明威加班工作,免得因为第二天要去海湾小溪钓鱼而内疚。
当海明威站在“工作台”前写作时,他膝盖正对的书架上立着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普通读者》,本·阿米斯·威廉姆斯的《分裂之家》、《偏执的读者》,查尔斯·奥斯丁·比尔德的《共和对话录》,塔尔列的《拿破仑入侵俄国》,佩吉·伍德的《你看上去如此年轻》,奥尔登·布鲁克斯的《威廉·莎士比亚》,还有代尔的《手》,鲍德温的《非洲狩猎》,T.S.艾略特的诗集,还有两本关于卡斯特将军在“小巨角战役”中失败的书。
他曾多次强调,写作这门手艺不该被过度地探究所干扰——“虽然写作中的某些方面很坚硬,无论怎么讨论都不会对它造成伤害,但其他部分却是脆弱的,一旦谈起来,它们的构造就会轰然瓦解,而你一无所得。”
因此,作为一个充满幽默感、善于讲故事、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研究颇深的人,谈论写作仍会令海明威颇感艰难——并非对此主题没有过多想法,而是因为他强烈地意识到,有关写作的思考不该被表达出来,相关的采访提问往往会“惊吓”到他(此处用了海明威最喜欢的表达),甚至令他失语。
海明威全心投入艺术所表现出的个性,或许同传统观念中那个放荡不羁、以自我为中心的角色有所出入。事实上,虽然海明威很会享受生活,他同样对自己从事的每一件工作虔心付出——怀着严谨态度,对那些不精准的、欺骗性的、迷惑的、半成品的想法深恶痛绝。
访问者:真动笔写的时候是非常快乐的吗?
海明威:非常。
访问者:你能不能谈谈这个过程?什么时候工作?你是否严格遵循一个时间表?
海明威:写书或者写故事的时候,每天早上天一亮我就动笔,没人打搅你,清凉的早上,有时会冷,写着写着就暖和起来。写好的部分通读一下,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写什么就停下来。写到自己还有元气、知道下面该怎么写的时候停笔,吃饱了混天黑,第二天再去碰它。早上6点开始写,写到中午,或者不到中午就不写了。停笔的时候,你好像空了,同时又觉得充盈,就好像和一个你喜欢的人做爱完毕,平安无事,万事大吉,心里没事,就等第二天再干一把,难就难在你要熬到第二天。
访问者:要写得好是否必须情绪稳定?你跟我说过,你只有恋爱的时候才写得好。你能就此多说点儿吗?
海明威:只要别人不打扰你,随你一个人去写,你任何时候都能写。或者你狠狠心就能做到。但最好的写作注定来自你爱的时候。如果你也是这样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访问者:经济保障呢?对写出好东西有害吗?
海明威:如果钱来得太早,你爱写作又爱享乐,那么就要有很强的个性才能抵制诱惑。写作一旦成了你最大的恶习,又给你最大的快乐,那只有死亡才能了结。经济保障的好处是可以让你免于忧虑,坏身体和忧虑相互作用,袭击你的潜意识,破坏你的储备。
访问者:对想当作家的人来说,你认为最好的智力训练是什么?
海明威:我说,他应该出去上吊,因为他发现要写好真是无法想象的困难。此后他应该毫不留情地删节,在他的余生逼着自己尽可能地写好。至少他可以从上吊的故事开始。
访问者:你会建议年轻作家干报纸吗?你在《堪萨斯星报》受到的训练对你有帮助吗?
海明威:在“星报”工作,你得学着写简单的陈述句,这对谁都有用。新闻工作对年轻作家没害处,如果能及时跳出,还有好处。这是最无聊的老生常谈,我感到抱歉,但是,你要是问别人陈旧而扯淡的问题,就会得到陈旧而扯淡的回答。
访问者:你在《大西洋两岸评论》上写道,写新闻报道的唯一原因是报酬高,你说:“写报道会毁掉你最有价值的东西,干这个就是为了赚大钱。”你觉得像打字机似的写新闻报道是自我毁灭吗?
海明威:我不记得我这么写过。这话听起来愚蠢,又粗暴,好像我是为了避免苦思冥想而故作聪明的判断。我当然并不认为写这类东西是自我毁灭,不过,写新闻报道过了一定程度对一个严肃的创作型作家来说会成为一种日常的自我毁灭。
访问者:你觉得同其他作家相处,智识上相互刺激,这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有价值吗?
海明威:当然。
访问者:20年代你在巴黎和其他作家、艺术家一起有没有“群体感”?
海明威:没有。没有群体感。我们相互尊重。我尊重许多画家,有的跟我差不多年纪,有的比我大——格里斯、毕加索、白拉克,还有莫奈,当时他还活着。我尊重一些作家——乔伊斯、埃兹拉和斯泰因好的一面……
访问者:你能从作家身上学到关于写作的东西吗?比如,你昨天对我说,乔伊斯不能容忍谈论写作。
海明威:你同你这行当的人在一起,通常会谈论其他作家的作品。那些越少谈论自己写了什么的作家,写得就越好。乔伊斯是一个很伟大的作家,他只跟笨蛋解释自己干了什么。他所尊重的那些作家,应该读了他的作品就知道他在干什么。
访问者:这几年你好像避免和作家相处,为什么?
海明威:这个有些复杂。你写得越深入就会越孤独。好朋友、老朋友大多去世了,还有些搬得远了,你几乎见不到他们,但是你在写作,就好像同他们有来往,就好像过去和他们一起泡在咖啡馆里。你们互通信件,写得滑稽,兴之所至会淫秽、不负责,这几乎跟聊天一样美妙。但是你更孤独,因为你必须工作,能工作的时间总体来说越来越少,你要是浪费时间就会感到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访问者:说说你的文学师承——你从哪些人身上学到的东西最多?
海明威:马克·吐温、福楼拜、司汤达、巴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安德鲁·马维尔、约翰·多恩、莫泊桑、吉卜林、梭罗、马利埃特船长、莎士比亚、莫扎特、吉瓦多、但丁、维吉尔、丁托列托、希罗尼穆斯·波希、布鲁盖尔、帕提尼、戈雅、乔托、塞尚、凡高、高更、圣·胡安·德·拉·克鲁兹、贡戈拉——全记起来要用一整天。这样一弄,好像我在卖弄我不具备的博学,而不是真的想回忆一切对我的生活和创作发生影响的人。这不是一个无趣的老问题,这是一个严肃的好问题,必须凭良心作答。我把画家放在里面,是因为我从画家身上学习如何写作同从作家那里学到的一样多。你要问怎么学的?这又要花一天去解释。我还觉得,一个作家可以向作曲家学习,学习和声与对位法的效果很明显。
访问者:一个根本的问题,作为创作性作家,你认为虚构艺术的功能何在?为什么要表现现实而不是写事实本身?
海明威:干吗为这个困惑?从已发生的事情,从存在的事情,从你知道的事情和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通过你的虚构创造出东西来,这就不是表现,而是一种全新的事物,比任何东西都真实和鲜活,是你让它活起来的。如果你写得足够好,它就会不朽,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写作,而不是你所知的其他什么原因。可是,那些没人能知晓的写作动因又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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