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三里河附近应该是北京最像模像样的地方,临街整齐的住宅,精致绿化的道路,道路两旁经常挂着彩旗和不知什么国家的国旗,那是因为国宾车队到达钓鱼台之前,一定是要走月坛北街的。
当初师兄为了告诉我这件事,还专门带我走了一趟这条马路,果然彩旗飘飘的。师兄是我同乡,也是我偶像,他的女朋友是北京人,护士,因为住在三里河一区,外号也叫“三里河”。每次说到这儿,师兄的口气里总带着骄傲:“看,这是24号楼,住的都是高干。”“这里叫南沙沟,里面都是大艺术家。”“这是中科院。”“这是国家计委……”按照师兄的说法,三里河就是北京的神经中枢,国家发出生产指令,东郊的那些工厂就会开动机器生产。“咱们学校那朝阳区,切,那是劳动人民待的地方,这儿才是高、等、人、生活的场所。”师兄说。为了证明这一点,他甚至带我考察了当地的人民生活状况——三里河菜市场有那么多品种的副食,对面的京沪食品店,二楼还可以买到上海生产的副大白兔奶糖、上海麦乳精什么的。尽管没钱买,但真真感受到了那种“高档”。
不久之后,学校组织观摩音乐会,那会儿时兴听交响乐,中央乐团有固定的“星期音乐会”,负责演奏一些著名交响乐的折子戏,害得我们从东郊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跑到红塔礼堂。刚到地方,我就认路了,这不就是三里河吗?于是迅速把师兄所言复制了一遍给同学们听:“知道吗,老北京讲究东富西贵,我看最尊贵的就在三里河这一片。都是国家机关啊,离这不远的北展剧场还能看到芭蕾舞呢。”
真正感受到“梁陈方案”设计的“中央人民政府办公区”的便利,是在师兄工作之后。他成了一名文化记者,成天和文学艺术打交道,办公桌上随意扔着名家的书画,“看上哪个,拿走。”更重要的是,他经常和这些作者们在三里河附近吃饭聚会。作为替师兄扛三脚架的小催巴,我偶尔还能吃蹭儿。果然,人生得一师兄足矣。
师兄热爱生活,每次都会换口味。比如这次去单位旁边的同和居,吃三不沾,下次就会换到三里河的河南饭庄,吃黄河大鲤鱼。不过,我最喜欢的是月坛北街上的峨嵋酒家,就在红塔礼堂边上,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做的比四川饭店更精致、更有个性——尽管我当时对川菜的理解仅限于这两种菜外加一个荔枝肉片。我当时就想,将来一定要像师兄们一样,在这附近工作,最好单位分房也在附近,这样,想不高贵都难啊。
然而,我毕业之后,尽管和师兄成了同事,经历的却是这个国家摸着鹅卵石,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步履蹒跚的转身过程。也就十年,眼看着北京最好的剧场,最好的电影院,最好的食品超市都集中到了原先生产机床、布匹、摩托车和二锅头的劳动人民生活区。红塔礼堂关门了,三里河菜市场也不见了踪影,所谓的西贵只有钓鱼台还勉强贵着(那是真贵啊),月坛北街已经被成都小吃、家常菜和饺子馆覆盖了。河南饭庄(已恢复“厚德福”的名号)和峨嵋酒家迁到了礼士路南北两端,倒是同和居搬到了三里河,但和从前的繁盛也完全不能相比。
十年三里河东,十年三里河西,从前的高尚社区被无情地边缘化着,优越感却硬硬的还在。这里紧邻发改委、财政部、工商总局等衙门,附近约局吃饭的大部分都是“国家工作人员”,谈业务肯定比吃东西重要,比较讲究环境服务和就餐风度。万一走错包间,你往往能看到很多气质相同的人,他们统一戴着丝边眼镜,有领T恤束在西裤里,面带慈祥和坚毅,温文尔雅……我太相信他们会是将来的总理人选。这也是我去这里越来越少的原因——直到08年底,师兄重新出现的那天。
忘记交代,我的师兄或许因为不适应时代,在多年前迷上了传统宗教,继而从单位辞职,也不知靠什么维生。见他那天,他已是仙风道骨般清癯。在车上我们聊着天,突然想起他当年的恩德,于是抱着故地重游的想法,我掉头往三里河方向开。一路上,我不停地打店家电话:七彩云南、湘鄂情、淮扬春、上海老饭店……稍微讲究一点儿的饭店全都爆满,怪事情!后来,我们只得在南一巷的红蕃茄,找了个大厅的位置。
一边帮师兄点菜,一面感叹今天撞见鬼了。领班在一旁听见我的抱怨,过来说:“最近我们生意太好了,每天翻无数台。”姑娘解释说,这不国家拿出来4万个亿救市,各地大员都来北京切蛋糕,周围的宾馆酒店全部客满啊……
那天晚上,穿过面无表情的师兄,看着窗外满街乱跑的各地牌照,我悲欣交集:哇塞,不会是计划经济又要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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