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妈从美国回来啦!”蟹妹扑在妈妈的怀里欢呼雀跃,蟹爸一屁股瘫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再也站不起来。
这时的杨海鹏,有一种虚脱的感觉,超越他以往任何一次揭黑调查完结后的疲惫感,“一个社会若是没有了公平与正义,那么,它的抗压能力实在太差。”杨海鹏说。
杨海鹏也几乎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此番救妻之举,其意义并不仅仅是谋求一己私利的合法不受侵犯———“警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们每一个人敲响”。如果法律失去了公平,那么,每个人都会成为它的牺牲品。
刚才还是阳光明媚,午后突然下起了雨。路上的行人四散躲避,雨水打湿了衣襟。
这是8月17日下午4时的上海。此时的杨海鹏,正专注于一场一个人的战争:微博救妻。
去年7月,杨的妻子梅晓阳突然被检察院以受贿罪名立案侦查并移交诉讼,开庭时间两次拖延。目前,梅晓阳已被保释回家。
杨海鹏坚信妻子是冤枉的,但这场变故就像午后的急雨,劈头盖脸就来了,事前没有一点征兆。
杨海鹏就此踏上了拯救妻子梅晓阳的道路,一场深入并且专业的调查取证正在一点点展开,他要为妻子洗冤。
与其他维权者不同,杨海鹏是一位“职业选手”,他做过18年的调查记者。
他甚至有些兴奋,这次调查与以往18年里的任何一次深度调查都不同。这一次,他的身份不是记者,而是一位为妻子奔走的丈夫。
杨海鹏咋也想不到自己调查了半辈子法治事件,老婆却突然被抓。
如果不出这个意外,杨海鹏还会沉浸在简单生活的愉悦中。
他,44岁,上海人,毕业于西北政法大学,做过教师,当过法官,现在是某杂志调查记者;妻子梅晓阳,园林景观设计师,供职于上海园林设计院,上海园林行业唯一的“启明星学者”;女儿7岁,昵称蟹妹。夫妇俩以蟹爸蟹妈自居。蟹爸喜欢下厨,一家人的美味菜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蟹爸的微博上。
“现实中的杨海鹏,很温和。”杨海鹏说,网上的那个屡屡上演语言暴力的自己,其实“是演给他们看的”。
他更愿意做回真实的自己。但现在,他说,自己“必须战斗”。
去年7月13日,这分宁静和简单突然被打破。
那天下午下班时分,梅晓阳突然被带到单位纪委办公室接受检察院工作人员谈话。梅自述,“谈话”进行了整整一个晚上,次日清晨,她被带到检察院接受笔录。
杨海鹏第一时间接到电话,直觉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在国有企业中担任中层副职的科研技术人员,怎么可能涉嫌受贿呢”?梅晓阳也以为,“只要谈完话就可以回家。”
案情发展完全不同于两人想象。
上海市徐汇区检察院起诉意见书这样记叙了梅案:“2009年2月2日,我院收到匿名举报信,反映上海市园林设计院经营计划室副主任梅晓阳涉嫌经济问题。同年2月5日,我院对该线索进行初查。2010年7月14日,梅晓阳来我院自首。”
杨海鹏咋也想不到,自己调查了半辈子法治事件,老婆却突然被抓。现在,家庭生活节奏一下被打乱了。
蟹妹天天晚上喊着要妈妈,蟹爸只好骗她,“妈妈去美国了,执行秘密任务,不能打电话。”
做了那么多年的调查记者,他终于切身感受到那些当事人为什么会那么愤懑、悲怆。 7月14日16:50左右,杨海鹏与律师在上海建国饭店谈话。
徐汇区检察院突然来电,请他前往签收妻子的刑拘通知书。建国饭店与徐汇区检察院紧邻,杨海鹏回答,我离这里就几步路,马上来。不料,对方说:“我们下班了。”
熟谙法律的杨海鹏知道,当天是星期三,如果这时签字,那么本周内,律师便可会见当事人。但如果次日去签字,本周内实际已经无从安排律师会见。他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个案件,可能不仅仅是误会。
次日清晨去签字,接待他的工作人员指点他怎么写怎么填。杨海鹏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我知道,我吃这碗饭比你早。”
蟹妈被带走了,蟹爸连续五天五夜没合眼。
7月18日深夜,一帮朋友把杨海鹏喊到茶馆喝茶,几个小时大家谈笑风生。日后朋友才知,杨妻已出事。只有杨海鹏自己明白,有些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爆发。
朋友们都知道,杨海鹏天生幽默,越是压力激增,段子越是激越。但这个人高马大的中年汉子,终究也有熬不住的时候。
7月19日,星期一。杨海鹏和律师一起来到徐汇区检察院。他终于绷不住了,指着检察院工作人员的鼻子,这个1米8多的大汉暴跳如雷,狂风骤雨般骂了一个多小时,骂完了,“浑身冰冷”。
但律师张震方告诫杨海鹏,这样做,后果很严重,“关系搞僵了,认为你太牛了!”
“闹是没有用的”,杨海鹏提醒自己克制情绪。
其实,如何与公检法打交道,一向是杨海鹏谙熟的职业特长。这些年来,三位法院中院院长,几十名法官因为他的报道落马。他知道,取胜法宝只有一个,那就是事实。“若要胜过司法机关,唯有证据比它更多、更全、更准确。”
这是他熟悉的路径。
而这一次,他绷不住了,就因为他已经成了“局内人”。做了那么多年的调查记者,他终于切身感受到那些当事人为什么会那么愤懑、悲怆。
冷静梳理后,杨海鹏发现,他是有优势的:去检察院签收妻子的刑拘通知单,工作人员指点他时,意外得知杨曾在徐汇区法院工作四年;其后,解放日报社收到司法部门通知,要报社配合做好犯罪嫌疑人梅晓阳家属工作,以免闹访———杨海鹏自1998年就离开解放日报了。杨海鹏得出结论,对方对自己几乎一无所知,这让自己相对身在暗处。
杨海鹏决心展示一下自己的判断力和调查力,这种判断力和调查力,曾得到司法界人士的认可,那个被他拉下马的某市中院院长对此念念不忘。
梳理
脑子里打满了问号,杨海鹏开始调查检方所控梅晓阳几笔“受贿”情况,以便有针对性地应对检方的指控。
他又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操作路径上。
与其他普通维权者不同,这是杨海鹏的专业特长:冷静、客观、全面。律师严义明也说,杨海鹏的一大特点就是胆大心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调查从何处入手?案件表面如此,背后如何?杨海鹏开始梳理这个案件发生前的种种不同,试图发现事件背后暗藏的线索。在他看来,如果这个案子不是简单的误会,那么,背后便一定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杨海鹏知道,梅晓阳所在的上海市园林设计院,MBO(经理人持股)计划历经十年曲折无果,两任主要领导都曾被立案侦查,但亦无果。其间,梅晓阳在2010年4月提出辞职,意欲跳槽前往另一家大型园林设计上市公司,薪水数倍于此,年薪可达百万元以上,且有股票期权等回馈。但因世博会开幕在即,颇多扫尾工作要做,梅的辞职暂时搁浅。
“到了7月份,世博扫尾工作刚刚接近尾声,晓阳就被检方控制。”此前,梅晓阳单位一领导亦被立案调查。杨海鹏大胆怀疑,这里面有着怎样的隐情?
脑子里打满了问号,杨海鹏开始调查检方所控梅晓阳几笔“受贿”情况,以便有针对性地应对检方的指控。他知道,能够帮到妻子的只有事实。即便妻子是清白无辜的,能够为她申冤的,也只有如山铁证。
此时,一位控方证人逢人便说“诬陷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注:梅晓阳)”。
杨海鹏从中看到了机会。
听说此人是在工商局内被拘禁调查,杨海鹏顿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联动办案”,随即提醒对方,“对方很可能是人也要、钱也要”,落实你的行贿事实后,接着工商局就要来罚款。在这种情况下,应注意录音录像取证。
事后,事情果然就这么发生了。
受杨海鹏指引,律师很快介入取证。取证发现,此人供述的那三万元行贿款,实际应为与梅晓阳合伙做生意的投资款。
杨海鹏知道,通过何种方式拿到的证据才是合法的,知道自身身份的限制是不能自行调查一些东西的,而律师可以办到。
梅案的代理律师之一严义明,是上海律师界的风云人物,曾获“亚洲之星”美誉。他坦言,很多时候,是杨海鹏指引他们调查取证的。
取证
最密集的一天,杨海鹏“一天洗了三回澡”。
妻子被羁押期间,杨海鹏每次与朋友约谈,会习惯性地告诉对方,“去X洗澡去”。约好时间、地点,然后两人谁也不带手机,前往澡堂,全身不戴任何饰物,赤裸相见。
最密集的一天,杨海鹏“一天洗了三回澡”。
其间,杨海鹏家中的座机会莫名其妙盲音,或者接通了没有任何声音。他一下买了8个手机、几十张电话卡。几天用一张,用完就扔。手机也是定期就扔,用完了便随手送人。见一位陌生同行在微博上说丢了手机,他立马留言,给对方发快递。
杨海鹏努力让调查完全处于秘密状态。要想做到这一切,就必须有牺牲有投入。
他亦熟谙反侦查之道,也悄悄为很多人支招,如何保护个人权益。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越是这样,杨海鹏表现得越是平静。见到检察院的人,他的态度也不那么刚硬。即使最初在检察院暴跳如雷地骂了一个多小时,事后,
他也给当事人发去短信致歉。
就这样,他与律师一道将检方指控梅晓阳的受贿款目,一一调查清晰。针对检方指控的所有受贿证据,他们全部找到了充足的实体证据。严义明律师拿着厚厚一沓证据告诉记者,如果不考虑法外因素的话,这些证据足以证明“梅是有冤情的”。
如同多年来进行的每一次法治领域的黑幕调查,杨海鹏亦自认为此案的一角已被缓缓揭开。他关注到卷入梅晓阳案中的一位朋友,遭遇工商部门和检察院“联动办案”,在工商局被“非法拘押”。虽然工商部门和检方均否认于此,但杨海鹏从网上检索发现,涉案的徐汇区工商局一干部撰写的一篇论文,便是谈“联动办案”效果显著。
严义明律师亦坦言,在过往自己代理的案件中,涉嫌程序违法的“联动办案”多有所见。据此线索,杨海鹏又将调查推向了更广、更深。他希望“从私利出发,向公益迈进”。
“开庭”
杨海鹏庆幸自己不曾被“摁”住,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自己本身就没有想到利用单位的影响力办事,虽然他对单位的力量并不怀疑。
调查已经持续进行了一年多,杨海鹏并不感到疲惫。以往,他为了一篇报道而进行的调查,最长曾达两年多,何况这一次是为了妻子。
但杨海鹏毕竟不是铁打的。时至今年3月,他又绷不住了。
“想死的心都有了”,杨海鹏写下了8000多字的遗书。恰逢李庄案第二季马上开庭,国内一批大律师欲撤,杨海鹏在微博上抛出自己调查所获得的种种信息与线索,累计173条微博。
之前有着3万粉丝的杨海鹏微博,粉丝迅速增长了3万。
领教了微博的厉害,杨海鹏觉得,微博的作用要好好利用。
今年5月18日,梅晓阳被徐汇区检察院移交徐汇区法院起诉,拟于6月2日第一次开庭。
思来想去,杨海鹏觉得自己有必要“悲情出招”。5月24日,梅案第一次开庭日前一周,杨海鹏在微博上一语惊人:“诸位粉丝:鄙人生死存亡悬于一线,敬请海内外诸位粉丝,赐予信箱,鄙人有文件投送。如鄙博关闭三日,即可开而视之,并于网络公开文件。杨某叩谢!”
去年9月,梅晓阳获保释回家。杨海鹏请专业技术人员,对所有证言证词、书证物证等进行了视频音频采集,然后统一分散至海外各朋友处保存。
“哪怕我死了,我仍然在说话。”8月16日深夜,与本报记者面对面坐着,杨海鹏话语绝决。现在,这一条微博下跟有16000多条评论,留有邮箱。他也承认,自己有些过度悲情,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传播技巧。
虽供职媒体,但在为妻子奔走这件事上,杨海鹏极力避嫌。案发初期,有人暗示他不如请单位最高层领导前来上海调停。但杨海鹏知道,如果是这样,那么办案人员会以为,这是北京干预的结果,并不意味着梅晓阳无罪。
“既然如此,晓阳就不能真正洗清冤屈。”杨海鹏向单位领导表示,这是我的家事,与单位无关。
“有组织便有组织的烦恼”,杨海鹏说,当一个人不得不迎面对抗时,能够独立,便是最大的优势。“很多政府部门的朋友私下对我说,海鹏,要是换了我,我早就被摁住了。”
杨海鹏庆幸自己不曾被“摁住”,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自己本身就没有想到利用单位的影响力办事,虽然他对单位的力量并不怀疑。
微博被他视为最佳战场。哪怕自己的微博被删掉了,同时可能已有万千粉丝看到或转发。杨海鹏很明白,只有不断的新鲜信
息发布,才能让读者有着持续的关注热情;只要有充实的信息发布,就能赢得更多的关注。在中国特殊的国情下,网络围观所产生的力量,甚至比传统媒体的力量都强大。
被杨海鹏选择为战场的个人微博平台,不断更新着杨海鹏“做饭、读书、逗女儿”的各色桥段,但最重要的,是陆续被公开的证据信息。关注他的粉丝迎来最大幅度的攀升,迄今已逾12万,几乎涵盖了国内所有知名律师。
同时,杨海鹏的微博上也突然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骂声;时有造访的朋友,劝他如果检方撤诉或者缓刑也可作罢,何必苦苦相逼?
他觉得,这是试探。他一边公开信息,一边恪守证据保存的底线。
“只能公布2/3的证据,最关键的1/3,必须到了法庭上才能公布。”杨海鹏说,一旦这些证据提早为对方完全掌握,还必然会有“组织”或是“长辈”被安排与自己谈判。
职业生涯中,他比这个更谨慎,即便调查获得十分证据,他也只会写出三分。因为他知道,对方一旦反扑,必是来势汹汹。若无七分证据做底,极易被纠缠,甚至可能导致诉讼败诉。
“从业18年,因报道三次被诉,全部胜诉。”此般谨慎让杨海鹏多有自得。他说,曾有同事统计,他供职南方周末的一段时间里,曾先后有18起侵权诉讼官司,唯他胜诉。
信念
“你是杨海鹏吧?看到你脖子上的拔罐才敢确认……好样的,我们都支持你战斗!”
原本6月2日开庭的梅晓阳案,因故推延。后由上海市检察院指派移交闵行区法院审理,原定7月12日开庭,再次因故延期。现在,杨海鹏和妻子也不知道案件究竟会在何时开庭,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严义明律师表示,按照法律规定,在提起诉讼后一年内,如不开庭,即视为自动撤诉。但因期间留有一段司法机关向上级汇报请示的弹性时间,这“一年”的期限目前尚不能确知。
杨海鹏认为,此间应该保持必要的强度:不妥协,不放弃。他立志要等到开庭,届时在法庭上公布所有证据,还妻子清白。
同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蟹妈被保释回家的那一天,先去桑拿中心洗浴更衣,又去美发中心烫了头发;而他、蟹爸,去商场买了崭新的大皮箱,装满撕掉标签的美国食品。然后,蟹爸蟹妈脸上挂笑,走进家门,向蟹妹宣布:妈妈从美国回来了!
那个“美国”,其实就是徐汇看守所。
蟹妹扑在妈妈的怀里欢呼雀跃,蟹爸一屁股瘫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再也站不起来。
这时的杨海鹏,有一种虚脱的感觉,超越他以往任何一次揭黑调查完结后的疲惫感,“一个社会若是没有了公平与正义,那么,它的抗压能力实在太差。”杨海鹏说。
杨海鹏也几乎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此番救妻之举,其意义也并不仅仅是谋求一己私利的合法不受侵犯———“警钟为谁而鸣?它为我们每一个人敲响。”如果法律失去了公平,那么,每个人都会成为它的牺牲品。
8月18日下午,上海市番禺路法华镇路路口。突然有人轻拍杨海鹏的肩膀,“你是杨海鹏吧?看到你脖子上的拔罐才敢确认……好样的,我们都支持你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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