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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虎庙 | 评论(2) | 标签:上访, 农民问题, 征地纠纷, 举报

一、

村长赵二刚回到村里三天，就花十八万买回一辆崭新的帕萨特。

赵二是从市里看守所里放回来的，据说麻烦事还没完，要他随叫随到，不得远离。对此，村民们理解不多，法律的事情“我们是法盲”，村民们自己对自己如此评价。但赵二的买汽车，村民们却看得懂，那无异于挑衅——怎么样，你们把我告了，我不是还好好的吗？说我是侵占了兰青铁路占地补偿款，说我是虚报名目，给俺老婆凭空造了几亩地的单子才骗了铁路上的钱……可我不是还好好的吗？拘也拘了，最后还不是给放了。

赵二撅屁股拉屎拉得什么屎，村民们最知道。赵二的高调回村果然如村民所料：是做给村民看的。赵二把那辆帕萨特特意停在了村口，村口傍着国道210。210道旁除了一爿修车铺子外，还有一间杂货店。平日里，杂货店和车铺门前空场就是村民们的活动中心。大凡村长有指示，有上头精神下来了，就到杂货店前一站，吼两嗓子，如此经转人际传播，新庄村的大政方略便家喻户晓。今日村长却没有指示，他是来买烟的，开着崭新的帕萨特来买烟。

日头晃过北坡，大通河开始泛起白光的时候，就是晌午了。村长一直没离杂货店。他蹲在一块大石上，石头上搁着杂货店老板为他泡的茶。村长在吃烟，吃红塔山牌子的。村长一边对来来往往的村民指指点点。可对有的村民村长倒无话可说，来了的说“回来啦？”村长只点一下头。有的村民来了，村长则做得不同。来了的问“回来啦？”村长就说：“不回来还咋？”又说：“和没进去一样，该买车照买不误，该花的钱就花谁也没脾气。”还有的话则更像是说给车铺子里的人听的，“天呀，塌不下来的。”“有些人看来是皮痒痒了……”

杂货店旁的修车铺里就探出个头来，看一眼村长就又缩回头去，过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拉扯一下门上挂着的布帘儿，最狠的也不过是“呸”地一声把痰吐在门前地上，并不多话。

车铺子里住着康家兄弟俩，年岁均在五十上下。哥哥说：“他在给自己的喽啰们打气鼓劲呢……”弟弟点头，表示明白。哥哥还在说：“你们看看，我被抓了，贪污？贪甚？贪谁人的了？要是贪了，还敢出来买车？再说了，出得来吗！”哥哥说：“显然是给他的自己人打招呼：别都顶不住了去自首。自首一个，提溜一串儿。村长怕的其实是这个。”

弟弟去了后院的猪圈那里，哥哥随上。

猪圈里没猪，地上的猪粪已经板结，前年去京城上访告状，家中无人照应，猪就给卖了，后来没敢再养，因为北京还得去，就还得花钱。弟弟走到猪圈山墙那边，掀起墙上盖着的破芦席片子。芦席底下露处的半截墙上就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字来，那是兄弟俩长期来坚持记录的村干部贪腐事实和数据。弟弟拿出张纸，戴上花镜，趴在墙上，用笔开始仔细抄写。

日头到后晌，斜斜着照进圈里，折到墙上，猪粪的味道似乎就有发酵，淡淡地弥漫四围。弟弟站起身来，看哥哥一眼，道：“备钱，再进北京……”兄弟俩弟弟有文化，主意向来他拿。哥哥只做答应：“嗯！”口气十分坚定。

二、

康家兄弟是从大城市海石湾上的车，车子由西宁出发到此站稍停，只站三分钟，然后去了北京方向。

由海石湾上车起，康家兄弟俩就一直站着，随行还有妹妹的女儿，六岁，嚷着要去天安门，兄弟俩就站着，身上轮流背着小外甥女。车过天水时，他们总算混上了两节车厢间隙的过道地面。他们便把随身装衣物的方便面纸盒子拆开来，在过道里摊开了半张床子大小的卧铺。兄弟俩就这么坐在地上，头若不抬起的话，他们就只能看来回来去的人腿。车内温度还好，20度。有水喝，是从洗手间洗手池流出的。尿急不怕，他们靠坐的墙壁就是厕所的另一面。车过宝鸡时，康兄弟俩各吃了一块锅盔，小外甥女吃了娘给带的饼干，车过郑州的时候，又各吃了一块锅盔，车到石家庄，锅盔全部吃完。哥哥说饿着吧，不能再吃，买一碗面就是十块锅盔的价。这里说的宝鸡，就是柳青在《创业史》中描写的梁生宝买稻种时恨不能把一分钱掰了两半儿花的地方。现实里，康家兄弟的节俭与梁生宝不同，他们不是没钱。这十年里，康家兄弟的家可是不安宁。先是修建兰青铁路，征地！后又要修兰青高铁，再征地！新庄村的村民们这十年就干一件事——被征地。换句话说就是卖地，在一些村民们看这也算是发财。修复线时的地价且不说，就说这次高铁征地，国家占地一亩，补偿钱款五万一。康家弟弟被征地两亩多，获补偿十六万。弟弟说，卖吧，现在农民谁还种地！话虽这么说，但没了地，对世代为农的人看来还是痛心，康家哥哥尤为心疼。此行一路吃锅盔就是哥哥的主张：现在没了地就没了本儿，吃一点就算吃了地一寸。等吃完了咋办，至于儿孙的事情现在顾不及去想……

北京人老葛是从青海上的车。老葛问康兄弟借火吃烟，只是多问了一句他们去北京干吗？一路上就和康兄弟们结成朋友。老葛是从北京来青海藏族自治州义务支教的。

“你说事情好像与你关系不大，可你代农民去告状又为那般？”康家兄弟很好奇，他们对这个北京人的心思有了某种隐隐期待。或许他，还可以帮一下自己……

北京人老葛所在的青海回族自治州十四年前开始实施退耕还林政策。那时候，老葛刚刚初中毕业，暑期来青海旅游，赶上了政策实施。也就是那年，村上死了两个老人。老葛说，问题出在在向国家报人口名单时，这俩死人竟然被照报无误。八年后，老葛作为志愿者身份来自治州援教，从而对退耕还林的幕后动作有了加深了解。“拿我在的那村，核定的退耕地八百亩，可是连续十多年都是向上虚报九千九百亩。这是多大的差距呀。算一下就是十六万和一百九十八万的差价。谁把这钱拿去了呢？谁也不知道，可是谁都心里明白。”

火车在秦岭山间夜行，车厢里充满了呛鼻的烟草味儿，老葛时不时地用食指扶一下眼镜，越是说到激昂时，扶眼镜的频次就越快。以至康佳兄弟都看着着急，就说：“用根绳绳系着，我看人家有人那么干过。”老葛一愣，“说甚？”康家弟弟捅捅哥哥后腰，意思是你说甚，扶扶也不妨，更像知识分子。哥哥自知多嘴，遂哑声。

老葛笑了，“你们说你们那点儿事的时候也够疯。唾沫腥子乱溅，手还抖。”

三、

果然老葛对康家兄弟俩的教化不小。老葛又热情，到北京后的三天里几乎天天来旅馆看望康家兄弟。

康家哥哥耳背，每每在省上上访举条幅一马当先。不管对面站的是鱼鳖海怪还是天王老子，这次来京，他对弟弟说：“我还是背着我那横幅，其余细碎包括材料你保管。”。老葛一听道：“那么张扬干吗？出师未捷，士先死，你找抓呀！”弟弟替哥哥解释：“无知无畏，他耳背，听不见就无所谓怕了。”老葛听了很惊诧：难不成又有《世说新语》甚或《成语新解》？弟弟忙追问老葛说的啥意思？怎么那么听不懂的，老葛苦笑。

到北京三天了，康兄弟随行带来的六岁小外甥女一直被藏在旅馆里，不敢让上街。小外甥可不答应，一见老葛来了，就直哭嚷着叫带她去广场看毛爷爷。康家二兄弟眼睛直勾勾看着老葛，面露尴尬，解释说“是学校教的。”老葛说“宝贝儿呀，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舅是来上访的，广场上的事情不好去做…”又一想孩子懂啥？只好兀自语塞！

北京人老葛花费了数个小时给康家二兄弟做反追踪教育。如何对付拦路询问的警察，如何进广场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如何做到自然地回答夜闯旅馆查房查身份的公安，如何……康佳兄弟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我们做啥，做贼？”弟弟耍小聪明，道：“我们就说是旅游来的。”老葛立刻给顶了回去：“上访的都这么说来着，说是逛颐和园，逛故宫，去看毛主席纪念堂……得，抓的就是说这个的，你们还有没有其他说法呢？”康家二兄弟被老葛一顿修理，还有的话都给憋了回去。他们茫然地看着戴眼镜的老葛，深感学无止境，尤其是在北京！

第二天，早起四点，天将麻麻亮，遵北京人老葛的指导，农民康兄弟二人摸黑扮作拾废品者出了门。他们来到军事博物馆前的一只果皮箱前，由哥哥打掩护，弟弟弯下腰去，把一包塑料纸包好的举报材料用胶带粘在果皮箱的下头。兄弟俩做好这些，走到附近坐下守着，远看着那果皮箱子足足一小时，确定没有被人看到他们的所为后，才离开那里。此先老葛交代过他们，但凡要去信访办了，就装作捡拾饮料瓶的流民，去到果皮箱那里，哥俩掩护好，取走材料包，定然万无一失！

对此主意，哥俩儿对老葛赞不绝口：上大学就是好，可以想至此！

康家哥哥是第一次来北京，听说当日去的是某中央要人之家，遂一路端正衣襟不停，还直怨怪弟弟不该不早提醒他出门别穿拖鞋。弟弟则解释“你去的是他的代办机构，办公室，而非中央领导本人。”老葛劝弟弟不要伤哥哥的心。“如此这般也好，免得回乡时手执一纸僵死‘收条’缺失了的则是成就感。”

康家二兄弟在北京呆了六天，去了三处地方。三处地方的答复一律是，我们会认真审阅你们的材料，你们先回去，稍后些时候会有答复的。

康家兄弟决定返乡，老葛给送去二十个火烧，说：“全当路上干粮。”又叮嘱道：“饿了就吃，别省。二兄弟则相商：过保定吃四个，过郑州吃四个，过宝鸡时再吃四个，剩下的尽数带回给乡亲们做个礼数。又告诉老葛北京的火烧并不好吃，还是回去吃我们那儿的锅盔最好……

当天晚上康家兄弟就走了，离开了北京。他们是被警察从旅馆里拉出来的，先是送到他们省的驻京截访机构，后来等凑齐了一车他们省的，就一股脑地给送回了老家。

还真快，第二天下午，康家兄弟的弟弟就从大通河畔的新庄乡给北京的老葛打来电话：“我们回来啦，多亏随行有个小外甥女，就放了我们回家，其余都给关了，听司机说，怎么也得劳教几个，这是惯例。现在我们也不多想了。只是……”

弟弟告诉老葛该去军事博物馆前左数第二个果皮箱，那箱底下有他们的举报材料，被抓时，没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