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在中国受尊重而不受欢迎并非偶然,就像写《肠子》的恰克·帕拉尼克在中国受推崇有其基础一样。单是石黑一雄的标志性的温柔的、追思的笔调,就足以令一般中国读者昏昏然。我们这儿,即便限定在严肃文学领域,口味也颇为躁动。这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什么身边朋友都告诉我《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不怎么好看。其实这本书的水准并不次于同类作品,只是,有个问题在阅读过程中始终萦绕在我的脑际:以浪漫主义者为主角的小说还有没有前途?

 

这部短篇小说集包含五篇故事。简单概括其内容,《伤心情歌手》:前名利场中人落寞久矣,似乎对妻子情深意切,然而结尾情节陡转,他正在为了挽回名利而抛弃掉她。《不论下雨还是晴天》:成功与失败的两种生活,都含有平庸难耐的痛苦,惟有音乐带来片刻安慰与幻觉。《莫尔文山》:叙述者在莫尔文山邂逅了一对沉湎往事又伤心的老夫妇,随后又回到自己的孤独音乐中。《小夜曲》:不成功的音乐人去做整容手术,隔壁便是女明星,两人跨越了阶层,共建了短暂的世外桃源。《大提琴手》:来自匈牙利的年轻大提琴手在伦敦遇到了自称音乐大师的女人,可真相是她并不会演奏,“我确实是一个大师,只是我的才能还没有得到挖掘。你也一样。”她指导他,他居然接受了,就像浪漫、孤独的一对。女大师回归现实生活,嫁人了。七年后,有人看到了大提琴手,穿着不怎么好的西装,胖了,招呼服务生的动作有些粗鲁、愤恨。

 

前四个故事中都有相似的冲突,对垒双方便是名利与音乐(及其所象征的)。故事中,人们追求名利而不满足于名利,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不同一般的是,他们真的转而去寻求音乐、温柔和爱的慰藉,而不只是想想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称他们为浪漫主义者。问题是,后一种追寻同样镜花水月,最终他们只好重回现实的牢狱——这类故事总是甚少悬念。对此循环的意气难平,正是现代小说的母题之一。曾有一个时期,我们都会从中获得共鸣,可如今却该想:然后又如何?

 

让我们给“浪漫”下一个现代的定义:超越工具理性的感情企图。不只是超越平庸的现实,而是超越任何一种现实。既如此,以科学、思想的方法便无计可施,只好诉诸感情。我看到一个说法,“现代”是从1880年到1910年间开始的。在那前后,印象派画家们用画笔也用人生,画下了浪漫主义的壮丽余晖,第一次世界大战毁掉了欧洲人文传统,茨威格开始追思萨尔茨堡王朝的黄金岁月。“现代”把每个人纳入“系统”,政治、经济和科学的三头怪横行世界。从那时起,浪漫主义已死,此后的浪漫主义文艺作品,说到本质,都是对“余晖”的追忆而已。比如我们在《麦田里的守望者》和《在路上》中读到的已不是对“浪漫”的热望与肯定,而是哀挽了。

 

浪漫主义有一个天敌,便是这样一个观念:平庸是一种必须接受的存在。天文学、生物学、历史学等等,都支持人类是一种并不特殊的存在的事实。甚而有一种科学哲学观点干脆就叫作“平庸原理”,指的正是人类或者地球在宇宙中不存在任何特殊地位或重要性。倘若以此观念回顾《小夜曲》,我们就会感到其中的人物的苦恼无非庸人自扰而已。一个作家,倘若不是对文学传统的亦步亦趋,而能在下笔之际发乎本心,那么他该让自己的笔力更为深入才对。

 

不必举其他作品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关于笔力如何深入,答案就在这本《小夜曲》自身之中。

 

这本书中我最喜欢的一篇是《莫尔文山》,它颇为平淡,但对于这样的题材来说平淡是合宜的。合宜即美。不过要说哪一篇真正具备文学价值,我觉得该算第五篇,没写好的《大提琴手》。

 

请注意的女主人公的话:“我确实是一个大师,只是我的才能还没有得到挖掘。”这话听起来可笑,可也非常严肃。生活中最受忽视的悲剧之一就是人生只有一次。如果我们只开一次车,只打一次网球,大半会失望收场,我们做事常常多次练习以至游刃有余,但是人生本身,居然如草稿一般,人们过得如何,不能不说有强烈的运气因素存在。倘若人生有无穷多次,那么女主人公的话就是对的。谁能说你不比泰格.伍兹更有打高尔夫的天赋呢?毕竟你没有自小练习。谁能确定梅西是世界最有天赋的球员呢?也许世上最有天赋的球员目前正在肯尼亚养鸡。你也可能是一个暴君,只不过你的邪恶还没有机会施展。同样,我们不能排除女主人公极有音乐天赋的可能性。我们能确认的只是,如此空谈自己的潜力是很不寻常的,另外她对自己有颇高的期许,属于高自尊人格。然后,注意她的下一句。“你也一样。”这意味着寻求伙伴。她要把未被挖掘的天赋传递给男主人公,就好像是一种基因传递行为。我们都知道,“传递”欲望即是生命的延续与扩展的欲望,也可以说是我们的诸多隐晦而升华了的性欲之一种。换言之,若说主题,这个故事讲述的是未能成真的“自我”如何影响真实的“自我”与如何介入世界。

 

自然,这个故事有一种奇妙的戏剧性,尤其是结尾,作为“传递”的主动的一方,女主人公“事了拂衣去”,男主人公的人生却因此完全改变。她到底意欲如何?亦是难测的弦外之音。

 

我喜欢这个构思。好的构思就是奇妙地解释了人生的构思,当然,也一定是难以写好的构思。石黑一雄照例用温和、超然的调子讲完了这个故事,好像一位专心赶路的司机,不介意自己错过了什么。在长篇小说《长日将尽》中,他质疑“荣誉”。在《千万别丢下我》中,他省思“道德”。那是他真正优秀的作品。他在赶什么路呢?浪漫之路。一条过时的、已被探明的路。

 

 

载 经济观察报 书评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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