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虎庙 | 评论(0) | 标签:卖春, 农民, 框框井

有老乡从框框井来,告诉我说:春女没死,春女的真名也不是你在文章里写的“春女”,她叫贺春娥。从前我们叫她娥子,那是她还小,现在不了,镇子上的人都叫她娥姐。

贺春娥卖春的故事我在大前年写过(《失踪了的春女》 [西行笔记-41]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62347c0100qu6i.html)。故事的结尾似乎春女惨遭不测,人们只在沙甸子里找到一件疑似春女穿的衣服。而且,派出所出了现场……

北京的朋友对我说:春女很有意思,叫你一写,我们就想去找春女。朋友说看看那死了的究竟是不是春女,就算是她的话,看看那个木讷的春女的男人,还有那个陕北饭馆的老板……

北京的朋友说起看春女,像是在说“粉色旅游”,我倒没在意,只当是几个逛夜店的酒后叫春罢了。今年春天又有人对我说起这事,说不妨再写春女,假如她没死。后来我认了真,初夏,我就又去了框框井。

                    1、

框框井是鄂托克旗的一座小镇。从前这里没有高速路,运煤的大车司机们在毛乌素沙漠里长途奔袭百多公里后,多会选择在此打尖。在一片辽阔荒凉中,忽然出现的这一座人烟聚集之地,那就无异于上天赐于司机们的一处休憩宝地。在上一篇故事里我说过框框井的面貌:看起来不像个镇子,规模小,一个什字通东西南北,各小街又不长,低头擦火点烟那功夫,一抬头就见街已到底,嘴里的第一口烟还没来得及吐出。镇子小,却也热闹,南来北往的大型煤车,在此停留,加油、添水、补胎、买整箱的矿泉水儿,司机则要吃饭,大不咧咧,眼窝儿黑着在满大街溜达。尤其是中午和晚上,只一会儿工夫,镇上所有的馆子里就坐得满满腾腾,司机们要喝酒了。草原上开车,司机不喝点的不多……

这次我是开车来的,下了荣乌高速路,又开了约半小时,天擦黑时,我进了框框井。

不意外,我一开口问起陕北饭馆就得到了“那是前些年的事情啦,饭馆早关了”的回答。我就问起春女,当然我纠正了文章里的称呼,我说找贺春娥。这回该我意外了,没有人知道这个人,这个名字。开杂货铺的女人连听都没听说过。对此,我多少有点惆怅。虽说不像那年我是骑单车翻山越岭来的这里,说走,很难。但现在已经有了荣乌高速路,我可以随时离开,向东,义无反顾,地图上看不过半天儿的车程,我就可以回到北京,从此忘掉这里,忘掉这鄂尔多斯西部沙漠里曾经有过一个叫春女的女人被我挂记……

有一个司机来买烟,五短身材,满脸乌黑,嘴里喷着酒气,“板儿娘,来盒红塔山。”

被司机称作板儿娘的杂货店老板娘递给司机一盒烟,“刚下来?”,司机说,“在达拉特旗遇了大雨,歇了一天。”司机一屁股坐在老板娘递出柜台的板凳上,看起来他们很熟悉。“半个月就下来一回。”司机对我说,并且好奇问:“你旅游?去东胜?”

自打司机一进杂货铺起,老板娘就开始打电话。司机则像是等电话里的回答,时不时就插一句:“可以……就行啦,这么晚了……不行的话就要保证下回,说话要算数,我又不是不来了……”

那时候,由东边沙包包那头的天边正有一团乌云滚来。空气里顿时沁入一股凉气。我准备向老板娘打听旅馆……就听那司机在向老板娘发怨气“够有耐心的啦,都等了仨月……就算石头也有了脾气……”司机的口气有些焦躁。老板娘说:“我反正尽了力。”司机沉默了,长时间的不言语,老板娘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去到处整整,掸掸柜台上的落尘。

“好吧,就下回了……我也给你教个经验,下回我提前电话过来,你及把时间定死。不要再忽悠忽悠地,我来一次容易吗!”司机的嗓门越来越大。

“喊叫顶屁事。”老板娘的嗓门儿在柜台里也不示弱。

“说好了,就娥姐!”司机发出最后的喊叫,人已经走出十多米远。后面杂货铺里还传来着老板娘的喊声,“好,就娥姐……”

                    2、

老李,也就是在杂货铺里喊着要娥姐的那个五短身材的司机。

我是听见一声“娥姐”才忽然记想起了贺春娥的“现在称呼”。那个去北京的框框井老乡说全镇的人现在都这么叫娥子。司机说带我去见娥姐,我便趁机打探娥姐的事情……

老李说起娥姐似乎很是情愿,话就多,一边说,还一边叹声,似有不尽怨怪。“你们好像很熟?”我问老李。老李沉吟片刻,一定是不知如何说起。半晌,就憋出一句来:“她欠我的。”

“娥姐早先做这个没有经验,现在经验丰富了去啦……可是我喜欢的是早先的她,大家都这样认为。现在娥姐很复杂,总像是和你做交易。”

“那你说说早先的娥姐咋好?”

“纯洁嘛!一般上不了手的,我就更没门儿了……要不是她原先的老板逼她,她就只是端端碟子,顶多给客人洗洗脚的那种……实在是太招人啦!来来往往的司机们都要去她家饭馆吃饭。”

“是陕北饭馆吗?”

“是的。按说老板该知足了,来吃饭的多了,你不就是为的这个嘛,却叫好端端的一个女娃娃去卖!没良心的家伙。”

我想起那年我离开框框井的时候听说娥姐死了的事情,就问老李。老李很是警觉地盯着我看,“你咋也知道?”我说我那年旅游经过这里。

“哦……那你是不知道,说起来复杂,哎!也就那以后娥姐变啦。”老李给我讲了那段故事。

……那年娥姐出事后,派出所四处贴布告找人。布告都贴到了东胜(鄂尔多斯),西边也有,棋盘井满大街电线杆上都是。她干活的那家饭馆也被停业……娥姐却回来了,回来已经是一年多以后。走的时候一人,回来是俩,怀里还抱着一个。娥姐回来不说话,换了个人一样,天天只在自己租住的房子外面晒尿布,一溜一溜地,十冬腊月也晒,手冻得通红通红……娥姐那些日子真不好过呀,一个女人,单身,还养个娃娃。不知爹是谁!有好事的还去找娥姐,去的没有一个得手。回来的都说娥姐一定是深仇大恨,谁也不再理……娥姐实际上是个有文化的人,上过高中,家穷,才被迫和丈夫到了框框井……带着个孩子的娥姐天天就在屋前看书,一看一天。也不工作,镇子上传说有人养着她,当然不用干活。可是她以后怎么办,这二年到哪去了谁也不知道。娥姐和谁也不打交道,直到和那个杂货铺的老板娘好起来……

                    3、

我和老李走到镇西口。镇西口人少,灯亦少。影影绰绰几盏红灯笼在天地间的辽阔里眨眼。      

老李似乎变得谨慎,站在老远,他指指街对面一处灯红处,“你看,那里……”我顺他手指望去。那放佛一副水彩:月光下深色湛蓝的夜天,划出一线曲折屋形,有门半开,门内烟气弥漫。有男人走出门来,端着下档,哗啦啦冲黑夜撒尿,嘴里又和屋里的呼应,“等我,别动牌!”

老李忽然顶顶我腰,“看,那是她,娥姐。”

老李眼睛勾勾地望着街对过,换了个语气和我说话。

……自从和杂货铺老板娘认识后,娥姐才开始在镇子上走动了。后来杂货铺扩大,娥姐就在杂货铺里卖货……我是那时候开始和她多接触了。都是有娃娃的人了,你不服不行,手还是嫩嫩的,一个关节儿一个坑儿。卖烟的男人回来没有不说她好话的。女人这个东西就是怪,不管她有过啥事儿,长得好就全好。为这个还有人争风吃醋呢,嗨,别提啦,男人的出息全没啦!有那话咋说?拜倒在石榴裙下……哈哈哈,没有不拜倒的男人……

娥姐后来就开了这个……前店打牌喝酒,后边干啥的其实都知道,这叫蛇有蛇道嘛!这已经是娥姐回镇子一年以后的事情了。现在娥姐的生意好的不得了,都说是有杂货铺老板娘的股份。老板娘守着杂货铺就像联络站,这边娥姐呢,白天关门睡觉,晚上红灯就亮了。前年荣乌高速路通车后,大货车走高速的多了,我们这里门前的国道109车开始少了。少了不怕,镇上生意照样好,这和娥姐有关系。凡是下高速的都是来会娥姐的,来了就要住下,住下就要吃喝,经济就拉动了。也GDP嘛哈哈哈……

                    4、

我让老李和我去红灯那里,老李嗫诺起来。“你去,我明天……主要是没说好。你去不怕,她不认识你。”我想起杂货铺老板娘的承诺,虽不能看懂,但也别破坏人家规矩。我就独自去了街对过的红灯里。

娥姐比春女似乎长高了许多,尽管我知道她们是一人,但在我印象里春女的印象就深刻许多。也许和老李说的一样吧:他喜欢纯洁的她。在我进红灯屋的一刻开始,印象里的春女就一刻未能离我脑海。

那年离开框框井后,我在文字里对春女有过描写……一小女人,声音款款软软,见了面儿,却是一村姑模样。我就十分惊讶其假声何其了得,以至私底下想:定是老板的故意,叫店里的女人扮出些诱惑……这一路草原上遇靓女不多,所见又绝非城里那样六宫粉黛。因此看惯了乡野姿情,总会由风、拙、野、朴里生出些感动来。这是我出来前的不曾预料。看惯了满眼的村里女人,就看出了与城里本性的一致,同样就有了吸引。我这荒野独夫的游历,原想不就是为此……

长高了的春女从吧台后面绕行过来,热情与我招呼。我那一会儿直盯着她的脸庞,“不认识我了?”

春女愣了一下,立刻大方地走近,“认识认识,咋能不认识呢?”听此,我不免惊喜,难能不被春女忘记也不能不说是荣幸!在如此沙漠小镇,众人拥戴的一个女人,忽然有了我这样一个外来的熟人,除了让众人惊讶的快感,不也省去我的许多自我绍介的麻烦不是!

春女迅疾绕到吧台后,回眸一顾,道:“消费?”我知道那是问我需要什么服务。但也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不快:难不成我们只有买卖的交往,而那前年一夜,那前年一夜她那尚算青涩的言谈举止,那话声的胆胆怯怯就要全变作这一场灯红酒绿的扮作不成?

我忽然明白,对面的这个女人并没有认识我是谁!

“需要全套服务吗?我们这里很便宜的……”春女对我说这个的时候,有两个司机正为一张床位争执。那时候我已经在一旁看了很久。几次想去上前劝解却不能插话。春女的这番介绍就叫我十分反感。“是叫我和他们争那一张床位吗?”春女忙解释,“哪能呢,你是远客,他们常来,远客就是稀客,难得关照我们,应该优先,应该优先……”

                    5、

老李在红灯屋外的暗里蹲守很久,直到我走出红灯屋发现了他,那时候已近子夜。

“春女已经不是那个陕北农村来的春女了。”我说,在黑暗里我格外有兴和老李对着面儿吃烟。  这是我大凡失落的时候的习惯。老李在对面蹲着,只是沉默。

“我也喜欢你说的从前的春女……”

“如果春女不回来这镇子,她的命运会是怎样呢?”

“春女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春女的孩子,孩子他爸爸你们见过没有,难道听都没有听说?”

“看起来春女现在过得很好呢!”

“春女难道再也没回过家去?难道再也没有回家收秋?还有,他的木讷的丈夫呢?不是也和她在陕北饭馆里打工,为了每年回陕北能够带个一籽俩籽的,去孝敬陕北老家的父母……”

“还有……”

黑暗里,老李站起身来,扔掉烟头在地,用脚去狠狠踩,“你说谁呢?她不叫春女,叫娥姐!”

我怔愣着看老李的表情,我知道老李喜欢从前的春女,而我又何止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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