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虎庙 | 评论(1) | 标签:西行, 社会调查, 农村
【按】这是《2010'中国北方农村调查》一稿中一个章节。您将看到的不仅仅是农村的社会问题……
1、
八月底,宁夏,青铜峡市。
刚刚安顿下来,就听有人敲门。
谁?我大声问。
……
谁——呀——我再问。
话音未落,门就被撞开。那一刻,我看到突然出现的十三颗头颅在狭窄的门框之间拥挤在一起,一时间一个头颅也进来不得。那情形令人匪夷所思,你会不明白那十三颗头颅为什么不会协同行动,秩序而入,却非要争先恐后,就好像在抢一件宝物……
警察来了。
我所进驻的旅社名叫江海宾馆,在青铜峡算是不错的一家旅社。大约一小时前,天将擦黑,我骑车走出了青铜峡老镇,也就是发电厂以及其他许多尚不及辨认的工厂所集中的区域。车到平缓处,打开GPS查看,发现眼前这一条进城的康庄大道竟然还有三十华里,也就是说到达三十里外名叫小坝的一处地方,我才算真正走进青铜峡市。天已经漆黑,时间容不得我去细想,我发现下面的三十华里,路面上除了开着前大灯咆哮而过的重型卡车外,竟然没有任何其它可以利用的光源。我一边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持探照灯,一边把车载前灯光距拧到最远,不幸的是,这一切无济于事,事实上车前三米以外统统被黑暗吞噬,我就此提心吊胆,跌跌撞撞地骑行在那三十里上。一边嘴里骂着,一边幻想:明天该如何向该市市长提出书面抗议,堂堂一水电城竟然举一座黑城接待来客!
我将途经青铜峡的事情在网上已经为众所知。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此给我惹来之后的一场麻烦。但即使是那样,我也深为那些未曾谋面的朋友的热心所感动。天津的画家G打来电话,说是要我的银行账号,想打过一些钱来,表示对我“万里黄河溯源行”的支持。可是我并不认识此人,我当然也不能那样去做。后来他就改变了方法,自己做主为我在青铜峡市提前定好了宾馆房间,又安排几个当地朋友负责接待,还叮嘱他们要自始至终陪同我。这位天津朋友是从青铜峡走出去的,目前定居天津,他说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爱黄土爱得深,爱大西北爱得深。后来我就接到来自青铜峡市的陌生电话,打电话的正是负责接待我的网友,他们说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住处。那真是一种奇妙无比的感受,自从由青海省的省府西宁出发以来,我还没有感受到过来自互联网端如此贴近于我的友情帮助。我是循着GPS窗口发出的微弱荧光直抵江海宾馆。在江海宾馆门前如期与网友们会合的。
天气很热,冲罢凉,我换了件大裤衩子,光着上身,忙着趴在桌上开始做当天见闻的文字记录。通常我住下后,第一是洗澡洗衣,第二上网,第三开始写作或者制作视频节目。当这些事情做到差不多的时候,我会忽然想起吃饭的事情,而每当这时,时辰已是夜半。
警察闯入我房间的时候,正是我在做第三件事情的时候。我见他们根本无意友善,首先憋进屋来的两位跑到我的身后,一左一右。随后跟进的有站床边上的,有站窗户前的,还有一个跑进了盥洗室。我迅速站起身来,我大声说:“凭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开门呢?你们太过夸张!”我那时心里直嘀咕:那门怎么就那么不经撞击呢?门被撞的刹那间,好似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响声,就一声,轰隆一下。后来我仔细看过那门上的防爆挂链,没有,根本没有!也就从那天起,凡下榻旅店,我首要检查的就是防爆链是否完好无损,否则坚决不住。哪怕另选旅店。
为头的警察年纪不算太大,他对我说:“请出示你的身份证。”我知道我们的警察没有主动出示自己身份证件的习惯。这情形在我常年居住的北京城里近年渐有改观。可是我又怎么可以指望青铜峡这么个山区小城能够做到北京那样规范呢?我在对方很不情愿地亮了一下警官证件后,也取出了我的身份证。
“哪里来……北京?”
“一个人……噢,是一个人……还骑着自行车。”
“有别的名字吗?”
从他的自问自答式的问话就已经听得出他们是有备而来,程式化地询问也只在于印证一下之前他们所做案头内容。
“我拿身份证去验证一下好吧。”警察没有商量意思地对我“商量”了一下,转身把身份证交给另一个警察,那警察迅速走出门去。有一个警察开始翻弄我的自行车驮包,一边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包……你是做什么的……从哪来……”我很生气,对他说:“查包,你有没有经我允许?”那警察一愣,手缩了回去。所有在屋子里的警察似乎那一刻都变得无所事事。我有点明白了,这些盲目的执行者来之前一定是没有接到领导的具体明示,抓什么人?为什么抓?抓到以后再做什么?怎么处置?没有!甚至连抓不抓都没能确定?我相信,这些从小玩骑马打仗玩大的男孩子根本上混淆了自己作为一名国家公务员的执行公务行为和小孩儿玩闹之间的区别。关于这一点,在近几年的公民维权白热化进程中,已经由广大有识公民们在一步步教化他们。北京进步了很多,可是我又怎么可以强求这样一座地处中国西部山区,刚刚才升为城市级别的青铜峡水电城也做到十分规范呢?我相信,他们对我也不过认为是对待一次抓赌,甚至是对待一次堵嫖。显然的是,他们对这间屋子里将发生的事情预期过高,事实所见却足以令他们泄气。
我开始质问警察:“你们为什么这样闯进我的房间?”
警察头儿说:“我们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但得领导出面和你谈,他们正在路上。”
我小心地套问他说:“我明白你们没有对我这样的必要,那就是北京方面有指示了?你敢说是北京要求这样做的吗?”
警察显然没有绷得住,表情显出模棱两可。在我大声到近乎呵斥地质问声下,他也许不想自己回答的太累,就直接默许地点了点头,虽然没有发声。
我立刻告诉他说:“那好,我现在立刻给北京方面打电话,查证是否北京要求你们这样做的。”
警察们看起来有点紧张,但又憋不住好奇:他能给北京打电话吗?他能给北京的谁打呢,难道给要求我们执行此次任务的人打吗?
我真的拿起了手机,拨通了北京,“张x,我现在骑到宁夏的青铜峡市……”对方是我住北京大屯地区派出所的片儿警。一番寒暄后,我还是问起眼下的事情,张华的回答很干脆:“老张,我们没有,我们绝没有什么指示,我们还在关心你的旅行呢,安全了就好……”
张华看来不会晓得这里正发生的事情,一个原因可能是所里的决定不一定他会知道,二个原因可能是另有市里的某种安排,那当然是指国保了。可是我已经离开北京一月多,按说每日里风餐露宿,我的博文里也多有披露。那不过都是些在农村里窜门入户的事情,北京地面最近发生了什么我是一概不知,更多的北京记忆也在我的脑海中渐次淡忘。
询问的结果是我事先有知的,而且我也知道即使是询问了,这边的警察也一样不会撤走,更麻烦的是,他们非但不撤走,还会随时间推移变得更加随便,好像是说“我们都是老熟人了。”我看到一个警察正查看我的正在充电中的GPS卫星导航仪,我想他也许在猜测那大概是某种间谍工具吧;一个警察闲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像在自家客厅里踱步;有几个警察看得出生来没有兴趣爱好,就一排排做在床边儿上百无聊赖地四顾、发呆……
2、
警察的领导来了。
俩人走进屋子的时候和一边我寒暄,边上儿的警察们开始鱼贯而出,悄没声儿地。让我想起相声里说的黄花鱼,顺边儿溜。
俩警察领导对我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果然叫我猜中,一个是青铜峡市国保大队的队长,一个是政委。也就反证了之前我打给北京大屯派出所片儿警的电话表明,他们并不知道是否有北京市的国保给青铜峡市国保打过电话没有。
“来这里干什么,旅游?”队长问。
“差不多,”我说,觉着队长还面善,我至少没有被当做罪犯一样的感觉。
“骑车子啊,真了不起!”政委感叹。我听他溢美之辞,没有什么自豪感,相反倒是有了点被嘲弄的感觉,我回道:“没钱买汽车,只有这样。”
“哪里哪里,谁相信……”又说“我们没什么大事情,就是对情况做个了解,你应该也知道,现在形势严峻……”政委如此说道。我不明白形势怎么就严峻得需要对一个基本算是没腿的人做如此特别关顾。因为在我自己看,连农民现在出行都有了摩托车,而我这样跑上几千公里却只有自行车的人,若不是没钱又能是什么?
队长问:“骑自行车出来就只是旅游吗?”
我反问:“还能做什么呢?”
两位领导看来没有太多要问的话,只是一般性地问三问四,并始终没有重要主题。那时候我的心情很烦躁,本来住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多,现在却不得不陪伴这些宝贝闲言碎语。我开始试图表达这种情绪。我问领导究竟有什么事情,并且小心声明了一下:他们的下属今晚入门的方式很暴力,也很无聊,我将保留对此事的申诉权力。场面也开始胶着。有警员走进屋来,把我的身份证递给队长。队长在那张小纸片上逗留的眼神足够我读完一部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
“你出行骑自行车总要有个目的吧,还是仅仅为了看风景?”漫长的沉默后,队长又开始发问。
我问他是要审讯吗?队长说“你不必紧张,我们只是一般性问问。”我想说一般性地问问也值得采用十三警员夜闯民宅的方式吗?
我忽然想到:这些警员也许真的无辜,他们也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才导致此刻谈话的僵持。我因此又想到了那个像橡皮筋一样伸缩性极强的词汇——维稳。维稳的核心思路不就是防患于未然而不惜无凭无据,以致可以动用泛滥一样的想象力。想到此,我决定不再做静态配合,而是该干吗就干吗,对他们的问题只须有问必答足以,也算对他们执行公务的尊重之意。我开始利用这个时间整理我的行装,为GPS、手机、探照灯一一加载充电。
“你就是看看风景吗?”队长还是坚持那个问题。
我说:“不,我一路走农村的,说这个也许你们不信,从北京来,就只为在农村旅游。来城市是为了休整,洗洗澡,补充补充用品,完成一些必要的记录。”
“是什么记录呢?”队长问。
“对农村的考察,比如你们这里附近农村正在无序挖掘的古河床红沙子。比如农村传统宗教庙观的现存状态。还有农村缺水情况和农耕做用水水源情况……”我一气儿说了得多。我相信如果他们真的爱听这些的话,我会认为遇到了知音,不论他们是否真的爱听,没有反驳就是支持。我则随时有宣讲农村现实情况的欲望。而二位领导也似乎真的有了兴趣。队长说:“如果真的关注农村,那是好事。”队长说。
“当然,关注农村的人多几个就是好事,可惜现在很少,公民自发的就更少。”我说。
“可是你在北京,为什么要关心这里的农村呢?你又不像是专门研究这个呀?”队长问。
“这就是一个国家首都的基本功能所在。在北京,关注全国各地区,各种领域话题的人不光是政府,也云集着众多爱好者。你们知道NGO吗……我虽然只是个独立者,但不妨碍我的关注行动。因为我有特别爱好,有耐心长途骑行,不怕寂寞。”显然话题进行到了我所喜欢的阶段。“你问为什么不开车吗……道理很简单。开车走四小时的路程,我骑车得走一天,甚至两天。但开车走的是高速,哪像我这样一步一步量,时不时就走下路基,走进农村,那些我所兴趣的线索更多就来自我歇息下来的时候,和农民闲聊中就发现了我所需要的。再说开车,交了一大笔过路费、汽油钱,从这头到那头,看到了什么?什么也没看到,搞不好一个撞车,还的倒赔。不是吗?”
时间大约过去一小时,看来该谈的也都谈了,不知道是否都是两位领导感兴趣的。队长忽然对政委说:“笔录纸没带……”
我立刻警惕,“怎么,这是审讯吗,还要笔录?”
队长解释:“不,这是必要程序。”
我立刻大声表示拒绝,我认为我此一生尚未给任何人留过笔录,这个先河我不开,也不值一开,因为完全没有来由,就连你们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队长忙解释,“我们也没做记录,只是补写一点,因为这事例行公事。”
队长坚持要写,我则坚持不写。并且声明不是怕写,是他们没有说出任何我必须配合的理由,甚至至今我还蒙在鼓里“我究竟怎么啦?”
之后的问题没有出在我这里,而是出在队长发现自己的皮包里根本没有笔录纸。队长和政委开始商量。商量片刻的结果是派人回队里去取。
我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无端地被耽误我尚可怨自倒霉。如今由于他们的失职还得由我用时间来陪绑这是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我说:“纸取来了也没用,我不会留下什么的。”
十多分钟后,纸来了。队长固执地对我说:“刚才没有记录,我们现在补办一下。”我很惊讶,原来这个也是可以造假?因为是补写,那么可以重新来过,重新来过就当然可以斟酌着下笔了?我对此表示出疑惑。队长口气和缓了许多,以至有了点相求的意味。我多少明白了点什么,大概此属失职。补办一下,最后押上指印,全当交差?
“最后押个手印,内容我们可以根据回忆去写,最后你审,同意了再押手印。这样总可以吧,我们也好完成必须的程序。”队长像是在启发我的智慧。
我问:“那我同意怎么写,你就怎么写了?”
队长说:“当然要尽量准确,我们双方认可。”
看起来,这个程序是不过也得过了。想起我对我的时间的心疼,我开始动摇了。我写,然后押手印,他们离开,我就此自由……我开始有了一点兴奋的感觉。我点头默许了队长的要求。
我终于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种我尚拿摸不准利害关系的“写着字的纸”上押上了我的指印。当我回头再次审视全纸时,我甚至有了犯糊涂的感觉:这算什么呢?通篇只是事务性的记述。从哪来,到哪去,干什么,为什么,啥时候离开……
“欢迎你再次来青铜峡市旅游。”我知道我没有听错。那是队长明显表示友好的话语。队长在随身皮包里摸索一会儿,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最后又干脆停下,对我说:“你可以记下我电话,下次来,记着一定给我打电话。需要车,我会提供给你。”
我茫然回答:“那不必……我明天参观青铜峡水库库区的‘一百零八塔’然后……”
队长马上说:“我给车,陪你去。”
我没有答应,认为那样很不自在,因为开始得很阴暗,结果不想仍被阴影笼罩。队长又说:“现在我们请你一起吃个饭好吧。”
我说:“吃过了,不再想吃。”
两位国保的领导走了。当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那扇刚刚被十三颗头颅挤榨过却仍然坚守原位的门框后面时,我的第一念头就是,狂奔出去,找到宾馆前台,质问为什么给不明身份者提供了闯我房间门的方便,我要起诉你们!我止步了,不能怪罪为我提供房间住宿方便的当地网友,那些之前素昧平生的好人。而我本能以为此行前程,如此艳遇绝不会就此完结,我该努力调整心态,从容应对才是。我该清醒,大任于我,绝不可为区区石籽索拌。
3、
我该结束本章的记录了。事实证明,此事的确没有完结,之后几日以及我离开青铜峡市后的一段路程所发生的被长途跟踪事件,我将在之后的篇幅里继续记录。我没有忘记我的农村报告该尽早进入正题。
事实上,我对当夜发生在江海宾馆里的事情一直在推特上做偷空直播。相信国保领导们并没有注意到此。当我写到“我的第二声寻问还未落音儿,门就被咣地一声被撞开了,13个头颅挤在那门框内,一颗也进来不得……”时,艾未未在北京那头的回推是“地震啦?!”
寻找春女 / 2011-09-01 01:00 / 评论数(2)马克·希格纳笔下的流民 / 2011-08-29 07:38 / 评论数(3)藏 / 2011-08-24 01:02 / 评论数(4)韩乡夜话(水记-10) / 2011-08-21 09:42 / 评论数(5)女人哭了 / 2011-08-12 09:31 / 评论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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