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 关于互联网的若干问题

今天中央电视台揭露的百度凤巢商业模式其实与正被禁止的广西传销模式一样。技术不同而已，基本上,百度是用IT术语哄骗小企业客户为关键词的每一次点击互相竞价。哄骗，是因为百度故意让客户与业务完全不相关的其他客户竞价。例如，今天报道的生产“铜门”的一家企业，付费百度，为任何人在百度搜索每一次点击关键词“铜门”支付5元或10元的价格，但预先支付百度两千元，在一天之内被告知必须“续费”，否则后果自负。这位客户发现，他为任何人每一次点击关键词“铜门”付费5元其实是为每一次点击“铜”付给百度5元，例如，当日点击率最高的是“铜线”，大约是铜门的点击率的十几倍。百度之流氓作风充分体现在央视记者的下面这一实验中：记者胡编了一个企业的名字，然后在百度的凤巢主页付费提高这一企业名称的点击率排名。结果，根本没有任何点击的情况下，只需要多付费，就可“排名第一”。此外，今天的节目还报道了其他客户的受骗情况。不论央视是否有商业利益，我还是要表扬这家重要媒体最近两年频繁揭露各类造假行为的努力，至少，它可以不揭露百度，只要从百度收取例如五百万元“封口费”就可以吧。自从谷歌退出中国以来，有多少普通消费者为百度的这类流氓手段付费？我在维基百科“百度”词条里还发现，百度是公认最愿意帮助中国政府封锁关键词和要害消息的搜索引擎。为什么呢？因为，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这是百度的商业模式：你要和谐吗？付费吧。百度占搜索市场70%，所以，你付费5百万元？我负责屏蔽可能搜索你的丑事的关键词。据说，这是百度的主要收入。他刚刚回国时，央视9频道访谈李彦宏，给我印象很好，没想到，在官僚政治的统治下，不过数年便沦落到今天这样可怜的境地。于是引出下面的一些议题：

1）知识日益成为互联的，恰如大脑日益成为互联的一样。故而，中国在互联网里积累的知识，由于百度这类牟利机构的垄断，也由于官僚政治的压迫，正在迅速折旧并且无法获得足够补充这一资本折旧的新知识。那么，将来我们年轻人的头脑呢？

2）就学术搜索而言，我观察到的状况是：在中文网站的学术搜索，谷歌在退出中国之前是学术含量最高的引擎。谷歌退出之后，以百度为首，学术含量迅速下降，因为百度似乎根本不关心学术数据的更新，于是迅速沦为娱乐消息的最大网站。并且，竞争之下，迫使新浪和搜狐也“娱乐化”。互联网，在当代世界各国都是最重要公共空间。只要客观一些，没有谁会否认，中国互联网的品质恰如中国政治生活的自由度一样，逆序，名列前茅。

3）民主需要教育。互联网是我们昂贵的学校教育的最好的替代，尤其对穷人而言。然而，存储在互联网里的各类知识，在商业垄断和政治垄断的双重压迫下，迅速地消失，或成为陈旧的知识（因为难以及时补充新的知识）。这一状况意味着，总书记已承诺的二十年实现政治民主的口号，或许永远只能是口号。

4）由于我们无法通过正常途径表达对政府工作的不满情绪，互联网成为多数人宣泄情绪的成本最低的方式。另一方面，互联网原本最有助于确立批判性思考的文化和学术，却因上述理由难以发挥它的这一优势。这两方面联合作用的结果是，中国的互联网已成为最大的汉语垃圾场。

5）主要是因为上列原因，我认识的许多头脑健全的朋友，不愿意接触互联网，仅仅为着保持一些纯洁。这是一种逆淘汰机制，柠檬原则，最终的均衡，可能的均衡之一是：中国的互联网里充满着最低级的语言和人物。并且，将来我们的民主生活，将因今天互联网上普遍谩骂的习惯而有更多的暴民政治，比台湾更多。

6）由于这些理由，中国越来越缺乏真正的新闻记者，中国越来越多地成批制造着娱乐记者，较好的情况，相比之下反而是台湾和香港。将来，我们需要严肃新闻时，这方面的人力资源势必比民初时期更缺乏。

7）由于这些理由，我们这些教师每次都要催促学生们尽可能多地浏览和阅读英文网站，因为英文网站的学术含量，我估计，是中文的一个或两个数量级。我们知道，许多学生的英语不足够好，不能快速浏览和理解英文的学术文献。于是，他们更愿意阅读质量低劣的翻译作品，试图追赶学术前沿。我推测，因这一状况导致的中国学术与世界学术前沿的差距，如果非要某种度量的话，可能正以每年2%的速率扩大，但愿这一加速度不是更高。换句话说，我们这一代人承前启后的努力，我们试图重建汉语学术传统的努力，正因百度类型的牟利行为变得日益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