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将要成为的人啊、要承担的事,我不知道。
我无法给你定下一个目标路
我想做的只有陪伴着你一起在寻找的路上
—–《留守》
1
坐在沙发上,看完专访李阳和KIM的这期节目,我自己心里很失落。这个失落是什么?我没想清楚。一直在想。
评论里有各种声音,有人说:“你的采访有点象打了一桶水,努力地捞上水面,又没打上来,不够犀利。”,又有人说,“幸好你没有用道德审判的方式,没有再犀利,没有试图驳倒他,而是用了他和KIM两方力量来实现平衡。”
是,我们在编辑时拿掉了一些采访中的交锋,也拿掉了他说的一些更激烈的话。李阳的个性,在遇到针对性问题时,容易在措词上强硬起来,把自己推向极端。用KIM的话说“他喜欢夸张”,在一个人的真实看法和过度夸张之间,需要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判断。否则我们就不是在报道这件事,而是在消费这件事了。
不容忍暴力是社会应该划的底线,但家庭,性情是私人的事,KIM作为妻子的感受和看法,胜于他人的千言万语。
2
那么,我这个失落到底是什么?我问了几位朋友,大家不明其意,都安慰我。我又看了一遍视频,发现让我自己难受的,是我自己采访时状态。
比如说,我问李阳:家庭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位置?
他说,只不过是千万家庭中的一个家庭而已,没有什么位置不位置可言。
他紧接着反问我“在我心目中你是一个事业强人,我相信你会大量的时间扑在工作上,你没有选择的。”
我说:“我觉得如果我没有办法对我身边的人起到应有的爱和责任,我其实是没有能力来完成一个好的采访的。”
“那不是,你只要完成你对你爸爸妈妈的责任,其实丈夫并不是最重要的人。”他后面还有一句“只是外人”
“你知道伴侣是人类最亲密的关系。”
“最亲密也是最丑恶的关系。”
“但是如果我们要对一个陌生人,我们要友善,要同情和爱,那我们对我们身边人也一样。”
“身边是一个人,旁边是成千上万的人。”
这话在纸上看着可能问题不大。
但看电视的时候,我觉得不舒服。我细想来去,是因为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态上有一种攻防的状态。
这些话多少带了某种被他激起的情绪,还有一部分是在表白自己,才说出来的。有读者看得很清楚,这期节目“内心不平”。
一个记者采访,即使短暂的两三个小时,也是一种行为,进入他人的生活,不得不与之发生因应,一起经历的时间,包括节目播出后的振荡,这都是千百种行为中的一种,隐隐拨动现实的因果,如果有主观的情绪,力会反激回来,那桶水往上拉的时候就会失稳,水花四溅。
他说:“时间和宁静可以让一个节目深邃.内心不平,节目便突兀,不够纯静.”
3
晚上写书,写到采访卢安克时,我们选择孩子来采访,老范跟我商量“那个眼睛很温柔的小孩子比较诚实”
“嗯,对,还有那个,比较活泼,小脸儿滴溜溜圆那个”
小圆脸可爱,他写了篇作文,被卢安克贴在墙上,名字叫《骑猪》,活泼可喜,他给我们叽哩呱拉念,声音清脆得象银豆子掉在玛瑙碗里,我控制不住地一脸笑容,母性溢流。
卢安克身边的孩子里还有一个最皮的。
我跟任何别的学生说话,他都会跳进来问“说什么说什么说什么?”
等打算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已经跳走了,或者把别人压在身子底下开始动手了,我们有点无可奈何,如果不采访他,他就会来抢镜头,干扰别人说话,我只好采访他,他坐在凳子上急得不得了,前摇后晃。
采访完他我暗松口气“去吧去吧,玩去吧”。
他立刻操起饭盒,跑到院正中,一群女生堆里,把铝饭盒往一个女生脚下咣铛一扔“给我打饭”,转身就跑了,那是他姐姐。女生们拿白眼翻他。
再见他是在草地上,几个孩子滚在卢安克身上折腾,我说了句“老师会累的”
几个孩子嘻嘻哈哈“他才不会”
这个小皮孩掰着卢安克的胳膊看他“你会死吗?”
“会”
“你死就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舒服就行”
小黑脸上的表情狡黠又凶蛮,我张口结舌不该怎么应答,卢安克搂着他,对他微笑“是啊,想那么多,多累啊”
4
我对这些孩子中的一些人有偏好,他们会刺激我,我的好感或者反感不可避免地会流淌出来,就算我的记者身份要求我,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的控制自己。我不明白,难道卢安克没有吗?——-他把小黑脸和小圆脸一边一个都搂在怀里的时候,是一样的感情吗?
我迷惑得很。
我先拐了个弯问他“你认为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如果自己作为老师,带着一种想象,想象学生该怎么样,总是把他们的样子跟觉得该怎么样比较,是教育上最大的障碍。这样我没办法跟他们建立关系,这个想象就好象一面隔墙在学生和我的之间,所以我不要这个想象”
我有点懵“我们平常接触到的一个很好的老师也会说,我想要一个有创造力的,有想象力的,什么样的学生,他也会有他的一个标准,难道你没有吗?
“那学生做不到,他会不会放弃呢,会不会怪这个学生?”
“可能会失望。”我想了想说。
哦。
他说好感与反感是最有危害的心态“我以前考虑过很多方法,最后放弃了,方法都没有用,他总是想着这个,没办法真正去看学生是怎么样子的,如果很开放地看得到,没有什么想象,很自然地就会有反应,适合学生的反应,而这种反应学生很喜欢,很容易接受。”
我说“那很多人觉得,你只是一个生活中陪着他们的人,你并没有在教育他们啊?”
他说了一句话,我当时没有注意,日后却不知不觉盘踞在我心里“教育就是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不管是故意还是不故意。”
5
我问卢安克为什么学生之间攻击的行为很频繁?
“那是他们的教育方式,跟父母学的。学生也互相这样教育。”
“你认为他们是在模仿成人的世界?”
“是的,他们没有看到更好的方式。”
卢安克从不跟孩子去讲道理。“语言很多时候是假的”他说“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才是真的”,他有句话两年来对我影响至深,“教育就是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
在课堂上,有时有男孩大叫大闹,甚至骂他嘲笑他,卢安克无法上课,就停下来,他说自己也有发脾气的冲动,但立刻抑制住“我受不了凶”,这个抑制比发火会更快地让班里安静下来,男孩说,“我管不住自己,你让我出去站一会儿,”他就开门让他出去站着。
我转述孩子的话“他们说你太温柔了,如果对他们凶一点会更好”
他说“有的人他没有承受能力,别人骂他,或者对待他不好,他承受不了,所以他必须反应,本来不想打人,但因为受不了就必须打人,他控制不了自己,就是心理不自由。不能自由地决定自己的行为,所以因为受不了,就必须做不想做的事。”
所以他说,“我象接受淋雨一样,接受他们带来的后果。”
他要雨自己下来,象大地一样微微颤抖地承受,不拦无阻,化入地下。
那个黑脸的小皮孩,只有呆在卢安克怀里的时候,才能那么一呆十几分钟,象只小熊一样不动。即使是别人挑衅他,他也能呆住不还手。
6
写到深夜,我收到卢安克的信,他说他已经转到了长沙的公益组织工作,为在湘西支教的志愿者作纪录,其他6个月的假期还在板烈。
我回信他,不由得说起我感到的困境:“我在采访李阳时,很多次想起你,你说的感受最重要,而不是模式。他已经不再感受他人了。我想起你,所以我不再追求在采访中要击败他,我不想说服他,或者战胜他,我想进入他的心灵,但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我好象唤不醒什么东西。你曾经说过,象淋雨一样接受每一个孩子,把好感与反感取消。我也想这样做,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让他去表达他的疯狂?公众会反感他,也帮助不到他。我尽可能地呈现他,但呈现就够了吗?我总是想起你的话,真正的人是要象药一样进入别人的内心的黑暗,在自己在那里发挥作用,可我觉得,我该如何把自己交给他?交给他又有什么用呢?”
今天我收到他的回信:“我觉得,在两天那么短的时间内,你也无法把自己交给别人,而且把自己交给别人这个做法可能只适合小孩,因为小孩还没有成立他自己独立的思想,需要能参与我们的,我们需要允许他从我们的身上拿到适合他的东西,而我们又不知道什么才适合他未来的使命。”
他写道:“李阳是一个具有非常强烈又独立想法的大人。你没必要把自己交给他。如果你对你的采访要表现什么没有目的,李阳也没有什么要对抗的,而能很自然地表露他自己的东西,不需要在“对抗”上浪费他的口才。我想这就已经够了。”
“没有目的”,这是二00九年我采访他的时候,他已经提醒过我的事,但直到现在,我看到还是恍然大悟之感。自己脑子里的桩子,一次次自拔无力。如果说有什么目的,还是我认为这世界上有一种“对”的价值观。还有一种希望人“能够如此生活”的传播前提。这种“试图说服”的态度就成为大碍。他说过,想改变世界,这个任务太累了,也做不到。做好自己的事,改变自会发生。
7
信中卢安克附了一首歌,说是板烈的孩子们最喜欢的,我打开附件,听见他的声音:
“你们将要成为的人啊、要承担的事,我不知道。
我无法给你定下一个目标路。”
我心里一动。
“我想做的只有陪伴着你一起在寻找的路上,
一起去感受生活的滋味,共同经历”
这个简单的旋律,我反复循环听。每次采访,都是对自己弱点的反复发现,他对我说过“你想影响别人,是影响不了的,别人觉得你想影响他,就不接受了”。只有在节目中放弃一定要改善世界的企图,我们才有可能真的进入世界之中,看到它的本来面目和背后的必然性。
我问过他“如果不去改变这个世界,那我们做什么?”
“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他说“改变自会发生”。
这首有点古怪的歌,听到后来,一遍一遍,就象细雨绵绵不尽,“我真不想说服你,不想打掉你自己的心啊,更不想把你的心带走,所以我,只好把我的心都交给你。让我的生活属于你,还有我们一起做的事情,只属于你。”
(卢安克的歌《留守》http://up.mukool.com/column/songdetail.jsp?ID=674383&id=361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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