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有个说法:一根电线杆倒下来,压死10人,其中9个会是作家。这话到了90年代,“作家”替换成了“老板”。90年代,我从国外回来,单位丢了,就总被问:准备做什么生意?

   
我的一些从国外回来的熟人,也确实马上投入了做生意的潮流中,想当老板了。结果被国内人坑骗。在国外呆几年,再不诚实的,也比国内的诚实,已经不能想象国内人有多恶,结果被坑了。一气之下,去打人家,结果把人家打死了。当不成老板,当了囚徒。

   
幸运的是我没有当老板的欲望,只想当作家。但作家已经没了光环,人家看到的只是我整天呆在家里,不知道干什么。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跟人家说我是干什么的,就说是“坐家”。于是那时候我,成了家族里最可以轻易调遣的人。你又没事干,用你一下,有什么不可以?但是仍然有顶着光环的“作家”,他们在大众中成了时尚,他们的书被印得花花哨哨,他们出席各种场合,摆显被邀请在国外写作中心的生活。我们不见他们的新作,只见他们写作的模样,只见他们的生活很“文学”。他们还被排上了财富榜,以至于我的亲朋好友里很多都认为我靠写作挣了不少钱了,出版圈子里也传言我的版税很高的,搞得有的出版机构都不敢向我要书稿。靠写作,我并没有挣多少钱,这也是我十分不赞成经济不独立的人去写作的原因。但是我承认,我也多少被头上的光环晃晕。“作家”的名头越来越确立了,写作越来越可疑了。

   
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他是我在文联工作时的同事。在文联工作,本来就有作家这个光环了,他确实也曾经小有名气,但是很快全民经商了,作家如果不专型到时尚,就成了孔乙己。但他是真正的作家。我所以这么说,首先是因为他的东西确实写得好,他的散文比许多声名大噪的“著名作家”都要好,但是他却几乎没有名气。每当我见到他,我总想起那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曾经,我向一家报纸专栏版推荐他,但是对方说,这名字太陌生,没名气。

   
我看到大多报纸专栏里名家写的烂文章,不知写什么,也敷衍了上千字。他们的名字被印得大大的,因为市场认他们。读者只是要沾作家的气,他们只是附庸风雅,尽管那被附的,也是伪风雅。

   
我所以力荐他写专栏,是想让他增加点收入。他的生活很清贫,文联工作的收入是很低的,妻子又早已下岗,孩子也没有独立,又遇到文联公房转私房,他欠了一屁股的债。除了写作,他几乎没有别的赚钱手段。其实我去联系他写专栏,是瞒着他的。他未必会答应,他觉得专栏文章大多是垃圾,他耻于把自己变成专栏作家。我想对方同意之后,再做他思想工作。

   
所以说他是真正的作家,是因为他纯粹。他曾跟我说:“我想一生构思一篇文章,只要2000字!”我听了简直震撼。多少作家在提自己写作成果时,总爱说写了多少万字,著作等身历来是对一个写作者成就的肯定。就是一堆垃圾,也要把它出成书。可是他不出书。我曾庸俗地建议他把散文选一些出个集子,他说:“出了干什么?现在很多人动不动就出书,垃圾也出,为什么要跟他们为伍?”确实,我们这时代出的垃圾书还少吗?好像几乎所有写作的人都有出书的情结,甚至是买通出版部门,或者是自费、包销,书出来了,样书几千册,到处送。我有个经验,那些见人就送书的,基本是包销的书,到单位,在饭局,每人送一本,门卫也送,不认识的人也送。如果是正常出书,样书就小几十本,哪里经得起送?除非你自己去买了送人。当然,我不是歧视自费出书,重要的是书的质量。实际上,我建议他出书时,也是想到只能自费出的,实在是不想他那些精彩的文字散落了。但我也清楚,说了也白说,没有钱。后来还真有人愿意为他赞助了,他也想通了,出个散文集,他自己一再精选,但是后来知道它的书是放在一套丛书里,大家共用一个书号,他不出了。

   
他写作,非常纯粹。他深居简出,不掺和任何事情,一心写作。他几乎到了“迂”的地步。文联流传着一个他的故事,曾经,他跟别人共用杂物间,放自行车。一天,他去取车,刚要出来,遇到另一个同事也进来拿车。他们在杂物间里聊了起来。聊罢,那人继续进去拿车,他继续牵车出来,出来后,把门锁上了。居然记不得里面还有人。

   
说起这事,大家无不笑翻。他真是太“迂”了,脑袋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想的都是写作。这是作家的“迂”,一个公务员、生意人一般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他是八面玲珑的,即使会因为忙碌而出现差错,但也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差错。一些作家艺术家出的差错,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了。因为他不属于世俗的,甚至不属于这个星球的。

   
当然他毕竟生活在这个星球上,毕竟为生活所迫,生活的逼迫是很具体的逼迫。有时他也想拿文章去换钱了,他也开始写走市场的小说。但是他仍然坚持不能丢文学。文学跟市场,绝对是矛盾的。还在我“坐家”的时候,很多人认为我没有工作,曾经一个文学期刊改版,要走市场,找上我,要聘我当副主编,条件是“文学与市场都不能丢”,我一口回绝了。这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我还不如他那么“迂”,尚且不能,他哪里可能?结果当然可想而知。

   
他甚至在构思的时候,就已经冲着某大奖的征文的奖金了,36万!好像这36万非他莫属。为什么偏会给你?因为我这东西文学性强啊!我相信这档次的征文,参与者基本会是阿猫阿狗,论文学性,他当然胜过一筹,但是人家这个奖,本来就不讲文学的。结果果然如我所预料。他大为愤慨,那些东西能获奖?印象中这种事不仅一次。他把所有写作当作文学写作了,他把文学性当作不可丢弃的绝对原则。即使走市场,也走得迂。

   
好在他那本小说久经折腾,终于出版了。这是他出版的唯一的书,他至今已经60多岁。他以为是他胜利了,接着又写第二部,但是再也没有人要。他说没人要没关系,他也不给他们,他们看不上,说明他们不行,他要把它藏进抽屉,后世出版。这是更不靠谱的。如果说过去还有《红楼梦》乃至“文革”中的《归来》的手抄本流传,还有2、30年代被遮蔽的文学的被“钩沉”,将来是不可能有了。在这急功近利的时代,是没有人去关心一个人的自沉的,日新月异的技术手段也不支持自绝于时代的人。所以我们能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冒头,为什么作家们,作品就是被删得面目全非,也要出来,为什么他们宁可生产垃圾,也要混个名字常现。

   
而且,似乎上帝也不支持这样的他这样的人。他的世界越来越小,虽然他博览群书,但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是,世界已不全在书上,知识已不全在书上。他越来越边缘,要命的是他也越来越无知,以至于我和他过去的许多朋友,许多欣赏崇敬他的人,无法跟他对话了,甚至怀疑他是否患了老年痴呆。其实这种事情过去年代就已经有了,比如作家路翎,年轻时才华横溢,被送进了监狱,剥夺了写作权利,到重新让他写时,已经老年。他努力写,但是据编他稿子的编辑回忆,文字惨不忍睹。我说过,一个人最大可怕的是被否定得无话可说,你确实就是差!我的这个作家朋友也被毁了。

   
既能坚守边缘,又能不被时代淘汰的,大概只有上帝自己才能做到,因为其貌似处于高远,但实际上是处在人们心中。那些所谓的隐士,其实都有这个前提,包括被许多人、也被他崇敬的作家史铁生,他首先是个名人,一个被惦记的人,然后他的“隐”才被惦记。相反的例子是另一个作家王小波,生前他不是名人,所以“隐”就“隐”了,死了也没人知道。好在后来杰出的推手运作,他的才华展现于世。而我的这个朋友,不可能有这样的推手,所以只能被历史堙灭。

   
现在,有人读我的东西,没有人读他的;我设想,许多年后,有人读郭敬明的,没有人读我的;我还设想,许多年后有人读周立波,不是作家周立波,而是“丑角”周立波,把那些他从网络上抄来的段子当作他的作品,没有人读郭敬明的;我还设想,许多年后人们也不知道这个周立波了……历史是没有良知的,历史喜欢逆淘汰。

   
至于被淘汰者,只能安身立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命运这东西,不能选择,只能安命,或者索性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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