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中国人是不是忠君?中国人为什么不忠君?“忠君的道统”与“不忠君的政统”如何可能与西方制度结合出新文化?本文简要地讨论了相关的“朝代循环”和“立宪失败”问题,认为中国人只“忠权”不“忠君”,中国的问题是一个“单一权威”和“单一权威信仰”的主客体问题。中国还远没有进入“传统启蒙者”认识到自己需要被启蒙的“新启蒙时代”。

  1,问题的由来

  2011年10月8日,在北京国家图书馆“资中筠先生五卷自选集首发式”的发言上,贺卫方先生提出:“我读资先生的文章有一点点的小疑问:第一,您对中国传统士大夫阶层的风度有一个重要的表彰,认为三个方面非常重要,但是第三个方面看起来不是特别好的文化,我自己有一点疑问:中国人是不是忠君?中国人把忠君作为一个重要的价值,我们经常改朝换代,为什么日本天皇制度能够维持上千年不变,而中国总是要改朝换代,这说明中国人所谓的忠君其实是一种假的,不知道怎么理解?

  第二,资先生不断地提醒我们注意五四时代那批伟大的知识分子的风范,他们没有中断历史,没有中断我们的道统、文化,其实没有中断也包括正面的和负面的,把中国古典的道统和西方的这套制度文化背后的观念能够在更高的层面结合起来,能够熔铸出一种新的中国文化,您对这个前途乐观吗?以您这么多年来对体制权力内运行模式近距离的观察来看,我自己个人感觉越来越不乐观,这个民族在这个方面其实没什么前途,请问资先生您乐观吗?”

  贺先生指的是资中筠在“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承载与失落——建设新文化任重而道远”(《炎黄春秋》2010年第9期)一文中提出的观点。资中筠在该文里说:“士”的精神传统有三大突出的特点,一是“家国情怀”,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二是重名节,讲骨气;三是与以上二者并行的另一种 “颂圣文化”传统,就是把爱国与忠君合二为一,而且忠君是绝对的,“虽九死其犹未悔”。

  资中筠在会上没有回答贺先生的第一个问题,她只是在回答第二个问题时说:“关于悲观或者乐观的问题,我也可以说,我基本上是悲观态,但是也不能说悲观到什么事都别做了,等着船往冰上撞等着一块死算了,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还有一口气在,我们那么多人,我相信心地善良的人还是比较多的,怎么样使这个社会做好人比较容易一些、做坏人代价比较高一些,最好向这个方向努力”。

  2,三个连环问题

  贺卫方的问题提得非常尖锐。实际上,资中筠说“忠君是绝对的”时,她是从规范的角度讲的,意思是皇帝希望臣民“把爱国与忠君合二为一”。贺卫方的问题却是从实证的角度提出来。他首先明确地点出中国人把忠君作为一个重要的“价值”,但在现实里,“我们经常改朝换代,为什么日本天皇制度能够维持上千年不变,而中国总是要改朝换代,这说明中国人所谓的忠君其实是一种假的”。贺卫方的解读非常正确,他进而提出的问题是:“不知道怎么理解?”

  贺卫方没有到此为止,他进一步认为:资中筠提醒我们五四时代没有中断我们的道统,但这个没有中断的道统“也包括正面的和负面的”,而他自己对中国道统与西方制度结合出新文化的前途表示悲观。贺卫方也许不象资中筠那样“相信心地善良的人还是比较多的”。

  如此,贺卫方在事实上提出了三个连环问题:中国人是不是忠君?中国人为什么不忠君?“忠君的道统”与“不忠君的政统”如何可能与西方制度结合出新文化?我之所以读出贺先生的三个连环问题,原因是我碰巧最近也在思考相同的问题,包括中国“朝代循环”的原因以及“清末民初的宪政为什么失败”问题。

  “中国人是不是忠君?”的问题贺先生自己已经作了准确的回答,所以关键是第二问:中国人为什么不忠君?表面看来,这个问题与“朝代循环”的原因有关,与“清末民初的宪政为什么失败?”却似乎没有直接关系,但清末民初的宪政有两部分,一是“戊戌变法”、“预备立宪”和“洪宪帝制”等三次君主立宪的尝试,二是辛亥革命之后“共和立宪”的努力。三次君主立宪的失败就与“中国人为什么不忠君?”大有关系。

  3,如何理解“中国人其实不忠君”?

  事情是这样,说“忠君是道统”是从规范上讲的,说“不忠君是政统”则是从实证上讲(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忠君也是政统”)。有了实际上的“不忠君的政统”,中国历史上才会有“朝代循环”,所以“中国人不忠君的原因”与“朝代循环的原因”就几乎是同一个问题。

  对清末民初君主立宪的失败,一般都只从具体历史背景去分析原因。通常都会这么说:“戊戌变法”是由于触动了慈禧为代表的保守派权力而失败,“预备立宪”是由于政治失控和清廷改革不彻底而失败,“洪宪帝制”则是由于袁世凯的错误和共和势力的反抗而失败。然而,这三次君主立宪的失败难道只是巧合吗?它们背后有没有什么共同的逻辑呢?

  关于“朝代循环的原因”及“清末民初君宪失败的原因”,除了传统的“唯物史观”及“历史合力说”之外,还有金观涛主要用于解释“朝代循环”的“超稳定结构论”,以及阙光联用于解释“君宪失败”的“君权崇拜论”。在大陆学界,当人们无法分清“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哪个更大时,也往往诉诸于恩格斯后期的“历史合力说”作为一种解脱。不幸的是,“历史合力说”同一般的“综合原因分析”一样,不是取消了理论,就等于是宣告了原有理论的破产。

  “超稳定结构论”用体制内调节(变法)和体制外调节(起义)的“两重调节机制”去解释“朝代循环”,认为“社会结构规定了中国社会的宏观行为”,它本质上是一种“结构决定行为”的理论。可是,“超稳定结构论” 过分强调了意识形态、社会结构、官僚体制和无组织力量等外在于中央政权的因素去解释历史,结果把“超稳定结构”客观化和非主体化,甚至是完全目的论化和宿命论化,仿佛所有主体的一切行动都被“超稳定结构”这头怪兽所控制。“超稳定结构”最终变成一个宏观空壳,具体的分析又回到了意识形态、社会结构、官僚体制和无组织力量对中央政权的冲击,结果等于重新落入不分主次和相互决定的“历史合力”迷雾。

  我提出的“统治商数论”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不分主次和相互决定的困境。“统治商数论”逻辑上用“统治能力”与“统治成本”之比来解释“治商” ,又用“基因悲剧”(即国家治理对“德能”的高要求与亲族集团狭小的“基因库”导致“德能”供给不足的政治遗传悲剧)来解释主导政权持续稳定的“统治能力”,用“君王权力终身制”及其“家族继承制度”来解释“基因悲剧”的产生(详见“大清为什么亡于辛亥?—-用“统治商数论”理解中国君主政权的崩溃”)。其中,中国人的“天命观”对中国历朝“统治成本”的影响极大。

  “天命观”解释了“中国人其实不忠君”问题,不忠君也可以是一种道统,因为,“天命观”讲的是统治的唯一性、合法性以及革命的合理性。与“君权神授”不同的是, “天命观”强调,贤君拥有天命,而暴君则丧失天命。胜者可以用获胜的事实本身来证明天命和人心的获得,成王败寇的暴力于是就获得了合法性。“天命观”与“君权神授”的另外一个不同,就是强调得天命者不必有尊贵的血统,即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这并不妨碍获胜者编造故事,证明自己的“真龙天子”身份。“天命观”对帝王也起到了警戒和制衡作用,如果他不施行仁政德治,中国人认为上天就会以各种自然现象或灾难来预示他丧失了天命。“天命观”为暴力和捏造敞开了大门,因此,中国人根本不忠君,中国人忠的是强权,中国人只“忠权”不“忠君”,“朝代循环”就这样形成了。

  与此相关的“君宪失败”问题,阙光联提出了一个“君权崇拜论”。与“天命观”稍有不同的是,“君权崇拜论”强调中国的“君位”没有英国和日本那样的“宗教神圣性”,而中国的“君权”却相反具有极大的“世俗神圣性”。由此,君权强大时根本没必要“立宪”,所以有“戊戌变法”的失败和“预备立宪”的不彻底;君权虚弱时则根本没机会“立宪”,所以有清廷的“逊位诏书”和“洪宪帝制”的崩溃。

  “君权崇拜论”极有说服力,但它存在两个明显的漏洞。第一,暴力其实在英国历史上至少也起到了与“君位”的“宗教神圣性”一样重要的作用。第二,“君权崇拜论”以中国政治权力的“世俗性”去“预测”中国搞“共和立宪”的必然,可辛亥革命之后的“共和立宪”失败却“证伪”了“君权崇拜论”的这个“世俗性假说”。

  面对这个困境,我在另一个研究里提出了一个“权威信仰论”,认为中国人的政治信仰实际上有两部分,一是“君权崇拜论”所强调的“君权神圣性”(而不是“君位神圣性”),二就是“天命观”所包含的“权威一元性”(而不是“权威多元性”)。

  中英政治发展的差别主要是“权威多元性”的差别,而中日政治发展的不同则主要是“君主神圣性”的不同。中国的政治信仰不仅缺乏“君位神圣性”,还缺乏“权威多元性”。清末民初君主立宪的失败,是缺乏“君主神圣性”和“权威多元性”的政治信仰失败;而辛亥革命之后“共和立宪”的失败,则是缺乏“权威多元性”的政治信仰失败。

  顺便指出,在分析辛亥革命之后“共和立宪”的失败原因时,萧功秦和袁伟时都强调了“临时约法”和“内阁制”的制度因素,我认为这是错误的认识。中国人的问题不是宪法和制度,而是“单一权威”是否存在时的不同“制度运行”。不从“单一权威信仰”的角度理解中国政治,就必然要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做出错误的解读。1938年,复兴社创始人康泽、刘健群就对中国人的“单一权威信仰”作出新的总结,他们公开提出了“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的“三一主义”。于是蒋介石和毛泽东先后成为“三一主义”的信奉者。从“单一权威”的崩溃,到缺乏“单一权威”的混乱,再到“单一权威”的重新确立和争夺,中国近现代的这一段历史实在是太典型了。

  总之,“统治商数论”用“统治能力”、“基因悲剧”和“天命观”解释了中国的“朝代循环”,“权威信仰论”又进一步用“单一权威信仰”统一解释了清末明初“君主立宪”和“共和立宪”的失败(这两项研究将分别在近期的学术刊物上发表)。由此,“中国人其实不忠君”的问题就得到了解答:中国人只“忠权”不“忠君”,中国人忠的是“单一权威”;当“单一权威”崩溃或不存在时,“单一权威情结”就派生出“内斗情结”。用更通俗的话说:中国人有奶就是娘,有权就是爹;权威强时中国人“谋生”,权威弱时中国人“谋反”。“忠君”绝不是中国人的个性。

  4,结语:贺卫方的“天问”与“新启蒙时代”

  如此说来,贺卫方的第三个问题就几乎变成了一个“天问”:“忠君的道统”与“不忠君的政统”,还怎么可能与西方制度结合出新文化呢?

  这里的微妙之处有三个方面:一是“忠君的道统”与“不忠君的政统”的对立;这意味着在同一时点上“忠君”与“不忠君”会同时存在,既得利益和社会不满会同时存在。二是“单一权威”的存在与否;当“单一权威”很强大时,“忠君的道统”就会压倒“不忠君的政统”;而如果这个“单一权威”不与西方制度进行全面对接,想象中的“新文化”就绝不可能出现。

  但更微妙的是问题的第三个方面: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君”已经“西化”成了现在的“党”,而且这个 “党”还进一步从“终身制”的传统“西化”成了现在的“限任制”;尽管“单一权威”的实质没有变,但结构确实已经有所变化。也就是说,从“单一权威”看,中国依然没有“新文化”;可从“制度结构”看,中国确实有了“新文化”。

  贺卫方与资中筠也许有理由对“新文化”悲观,但按照本文的视角,他们悲观的理由也许不是一个根本的理由。通常所说的悲观,主要的依据都放到了“单一权威”的政治垄断这个事实上。本文则认为这个认识有问题,由此谈论中国人的“启蒙”也有问题。按照本文的视角,中国的“新文化”问题不仅是一个“单一权威”的“客体问题”,而且也是一个“单一权威信仰”的“主体问题”。

  中国也许“心地善良的人还是比较多的”,但如果这些心地善良的人都身不由己地怀有“单一权威信仰”,想象中的“新文化”根本就不可能出现。显然,主客体两个方面都要看,要赖“单一权威”的客体,也要赖“单一权威信仰”的主体。中国人的意识可能已经很发达,可我们的潜意识就是跟不上,在缺乏“单一权威”的地方,我们就本能地惴惴不安、不知所措,甚至习惯性地陷入一盘散沙的地步。所以我说:辛亥之后的宪政失败,归根到底是中国人在“抽象制度信仰”和“多元权威崇拜”上的失败,“信仰革命”革的是中国政治精英和中国人自己的命。

  毋庸置疑的是,“限任制党国”的“新文化”也令人不愿承认地强化了中国的“单一权威”和中国人的“单一权威信仰”,主客体的相互强化又进入了一个新循环,外在制度与内在信仰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当然,承认和接受现实的,绝不是发现这个事实的我,而是实践者这个事实的每一个中国人,可能还包括那些没认识到这一点而自己却急于启蒙别人的启蒙者。

  民国立宪之乱留给我们中国人的最大教训是:当我们的潜意识中的“权威信仰”还依然挥之不去时,我们的意识中的“制度信仰”却已经召之即来,结果自然是潜意识压倒了意识,“权威信仰”坚定不移地压倒了“制度信仰”。资中筠说:“比起上一辈,章太炎、胡适先生,我自己就是一个野蛮人”。似乎可以说:上一辈和这一辈其实都是野蛮人。中国还远没有进入“传统启蒙者”认识到自己需要被启蒙的“新启蒙时代”。

  (方绍伟:“中国选举与治理网”专栏作家;

  作者文集:http://blog.sina.com.cn/fangshao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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