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扎菲死了。的黎波里被长期镇制的人们终于开始走上街头,欢呼庆祝这位北非狂人的死亡。而在这之前,卡扎菲无孔不入的安全情报机构——革命委员会的盖世太保们就像老大哥一般盯着他们,于是这里的人们似乎都像朝鲜人民拥护金正日一般,拥护着卡扎菲。这一切,仿佛只存在于《1984》、《窃听风暴》、《北逃》这类描述集权主义的电影之中,而实际上,却又那样真实的存在于这个世界。

  而这一切,随着反对派的胜利,随着卡扎菲的节节败退,随着一代狂人的以死谢幕,的黎波里的人们也开始像在反对党的大本营——班加西的人们一样,终于拥有了言论的自由,追求幸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

  可是在我们这个国度,总有一些拥有独裁崇拜情结的人,当卡扎菲死后,他们说这位独裁者是临死前还手握冲锋枪的英雄,是坚贞不屈的战士,他们说失去这样一位领导人是利比亚人民的巨大损失。他们直到现在,都还固执地认为,卡扎菲是在抗拒外来侵略,是在保卫国家完整,是在捍卫民族尊严。他们会说,“利比亚在失去卡扎菲的岁月里,注定会陷入战乱和部落割据甚至国家分裂的状态,一个完整独立的利比亚国家将会是以往的历史传说了。”

  (引自《卡扎菲没有死》)

  归纳总结这类人的观点,无非那么几条:

  第一,利比亚曾经是幸福的。

  第二,这场变革是被反对派所煽动,而班加西的反对派掌权后会对内疯狂镇压民众反抗,对外出卖国家利益。

  第三,北约是侵略者,是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西方列强对利比亚的赤裸裸的掠夺。

  第四,卡扎菲领导下的利比亚是独立的和完整的,现在和以后的利比亚将是动荡的。总之,卡扎菲是利比亚人的伟大领袖,卡扎菲在,利比亚在,卡扎菲亡,利比亚亡。

  本来这样的观点在我看来几乎不值一哂,然而万万没料到,直到现在,这位大独裁者谢幕之时,不管是互联网还是现实生活中,还有那么多中国人持这样的观点。于是不得不说点什么了。

  曾经的利比亚幸福吗?

  由于有丰富的石油资源,80年代的时候,利比亚曾一度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即便是现在,利比亚也被联合国视为中等以上收入的国家。和遥相呼应的朝鲜比起来,他的人民实在是很“幸福”。和同样发生变革的邻国埃及与突尼斯比起来,他的国家贫富差距也并不严重。

  但是,利比亚的人也会告诉你,“大学毕业,只能找到一份贰佰第纳尔的工作,因为你在政府里没有关系。只要你认识人,那么就算没有读过书,没有关系,你可以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可以有很高的工资,还可能成为读过大学的人的上司。”(闾丘露薇《利比亚战地日记》)

  而且,和穆巴拉克与本阿里一样,卡扎菲和他的家族在海外有巨额的财富,而这些财富,就是他们从国内转移资产的结果。

  对于很多人宣扬的利比亚的福利,那可能是70年代的事儿了。常识会告诉你,高福利社会是不可能持续的,如希腊则面临债务危机,而利比亚的福利,早已是过去时。房屋价格高昂,政府在过去四十年,没有任何投入在住房上面,富有的人可以自己买地造房子,但是一般收入的民众只能够依赖家中的老人。政府的福利房申请时间很长,甚至申请了七年以上都没有成功,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70年代,人们对这个革命领袖充满期待。但是,随着政权的僵化以及国家计划经济无法改善民众的生活,人们的不满开始上升。即便开始了经济改革,民众看到的依然是国富民穷的现实。找不到工作,但是还不能抱怨,因为如果被卡扎菲的人听到,你就会消失,你的家人还不能够去追问你的下落。

  这是在经济上,在法律上,他1973年发表污点讲话,宣布废除利比亚所有的现有法律以及伊斯兰法,用所谓“人民武装”保护革命成果。1977年,卡扎菲在利比亚最著名大学有利尼斯大学公开绞死两名表达不同政见的大学生。之后,通过电视公开处决八名不同政见者。从此,利比亚人走上了通往奴役之路。

  而利比亚之所以会爆发这场变革,则完全是卡扎菲政府自掘坟墓——事情发生在2006年2月17日,一批民众来到意大利使馆门口抗议,因为一个意大利人身穿被全世界穆斯林视为亵渎真主的丹麦画家的漫画的外套,在班加西招摇而过。一个只有十四岁的男孩爬上使馆大楼的屋顶,要把意大利旗帜拿下,政府军开枪,引发了冲突。总共有十四个平民在这场冲突中死亡。

  这次矛盾压抑到今年的2月17日,在这个事件发生五周年之后,人们聚集在街头,纪念这些被政府军枪杀的民众。结果,政府军再一次开枪。人们只是为了悼念那些死亡的人,而这些死亡的人,只是希望能够在公开场合表达自己的不满,并不是针对政府,却招致了杀身之祸。

  我实在想象不到,这样的国度,即便它是非洲最富裕的国家,即便它现在仍然被联合国认为属于中等收入国家,这里的普通人有什么幸福可言。

  班加西的变革是反对派煽动所致吗?

  班加西开始的革命,原因很简单,人们只是为了悼念那些死亡的人,而这些死亡的人,所希望争取的仅仅是个人基本权利、更多的言论自由以及免于恐惧的自由。

  所不同的,更文明一点的国度,如埃及,穆巴拉克没有对民众开枪,因为穆巴拉克统治下的埃及正在走向法治的道路。但是这里不是埃及,也不是突尼斯,利比亚的民众没有选票,没有宪法,没有任何可以和这个独裁者抗衡的力量。

  我猜卡扎菲之后一定也在想,如果当人们走上街头的时候,政府与公众有协商对话,寻求和平解决的话,他也不至于如此这般。只是一切都太晚了,因为终于卡扎菲不再让利比亚人对他有任何幻想。

  包括利比亚的富人和官员们,在这一次变革中,他们很早就选择站在反对派一边,和卡扎菲决裂。因为在这样一个国度,你拥有的一切财富和权力,都可能在转瞬之间,消失不见。

  看看现在正在欢呼的的黎波里的人们吧。

  应该说,生活在的黎波里的利比亚人曾经是利比亚人中最幸福的人,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是这个国家的富人。由于六年前朝市场经济的转轨,加上丰富优质的石油资源,近两三年来,的黎波里大搞市政建设,城市面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到访者可以看到现代化的公路四通八达,濒临地中海的海滨大道上车流不息,却不显拥堵。

  而反对派的大本营班加西,据闾丘露薇在《利比亚战地日记》上的描述,“道路是破烂的,建筑大部分是破旧的,就算是当地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也比不上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里面的三星级酒店。整个社会似乎停留在中国九十年代初的一些二线城市的水平,看不出政府在城市的基建、公共服务上又怎样的投入。”

  然而,这近一年来,尽管班加西的道路依然残破逼仄,班加西的公共服务依然薄弱不堪,但是,他们比生活在的黎波里的富人们要幸运得多。至少,他们是自由的。

  变革短短三个月的时候,班加西的报纸已经有了五十五家。在班加西刚刚创办不久的民间报纸上刊载了一篇文章,一位利比亚年轻女孩写的:

  《你们这些利比亚的女孩》

  所以我决定让全世界来看一眼我的生活,一个普通利比亚女孩的生活。其实我和你们没有太大的区别。

  我们每天花很多时间在脸谱网和推特网上面,我们喜欢摄影、旅行,喜欢发掘新的事物,喜欢遇见陌生人,喜欢去有趣的地方。

  利比亚人被压抑得太久了,我们被我们所谓的领袖向全世界代表了我们,让全世界以为我们是那些生活在沙漠中的头脑简单的人,但我们不是这样的。

  这是我第一次,可以如此自由的表达,表达我真实的想法,不是别人要求我说的东西。这是第一次我没有了恐惧,我终于拥有了言论自由。

  天哪,我好喜欢这样!

  这个国家的人们从小都要学习卡扎菲的绿皮书,接受卡扎菲“三个思想”的指导,大学之后还要学习更厚的绿皮书,不通过考试就无法毕业。在这样的国度,他们没有机会去阅读启蒙时期哲学家或自由主义政治学说的著作,然而,这无疑是一个启蒙后的青年人所发出的充满激情充满喜悦的心声。

  康德曾在《历史理性批判》中提到,“公众要自我启蒙,却是可能的;只要允许他们自由,这就是无可避免的。”“他们自己在抛开了不成熟的羁绊之后,就会传播合理的估计自己的价值……”

  在拥有更多自由的班加西,这些生活在互联网一代的年轻人,在报禁解除的几个月中,他们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为建设这个国家,做出自己的努力。

  这就是利比亚人自己的选择,他们想拥有一片自由的土地,而不是被革命委员会控制的土地。他们想得到宪法的保护,而不是卡扎菲这位伟大领袖的“保护”。

  我们会知道,如果非要说是班加西的反对派煽动了这一场变革的话,那么所有启蒙后的利比亚人都是反对派。

  北约和美国是侵略者吗?

  1997年元旦,安南推动了一个新概念R2P—Responsibility to Protect——政府有责任保护平民,如果一国政府做不到,国际社会可以采取行动。

  非盟是第一个把R2P纳入地区组织指导原则的组织,签字的国家里面,就有利比亚。

  2005年,在联合国成立六十周年大会上,180个国家元首签署的大会公报里面,包括了R2P原则,包括了中国。

  国际社会可以采取行动必须同时满足五个原则——第一,集体行动。第二,安理会授权。第三,最可能受到军事行动影响的近邻国家必须愿意配合。第四,事先要尝试和平手段,没有效果才能采取军事行动。第五,某一国政府明显让民众受到反人类罪行的威胁。

  而这一次,北约作为多国集体,得到了联合国安理会3月17日1973号决议授权,在利比亚设立禁飞区,并得到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保护平民的授权。中国是安理会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那么难道中国也在侵略利比亚?而最容易受到军事行动影响的阿拉伯联盟,则主动提出了设立禁飞区,埃及和突尼斯都对过界难民加以安置。

  在使用武力之前,安理会先有1970号决议,以和平的方式要求卡扎菲停火。但是他一意孤行。卡扎菲的反人类罪行还在于,他雇佣了外国兵,在电视讲话中威胁班加西的利比亚人——“我们今晚就来,如果不在军队进城前放下武器,那就无仁慈,无宽恕。”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没有国际社会的援助,多少利比亚人将生灵涂炭,处于水生火热之中。那些赞扬卡扎菲的人,你们除了看到那个你们心中伟大光辉的形象,能否看到一些普通人的生命呢?

  至于说,这又是美帝国主义的颜色革命,又是外国敌对势力操纵的政变,这也纯属无稽之谈。

  在卡扎菲的问题上,作为北约成员,态度最不坚决的正是美国,他们是很不情愿的加入了北约的军事行动。

  把美国看成是幕后黑手,是中国人从小接受的固定思维模式影响所致,因为要反帝国主义,反修正主义,一切类似反政府的事情发生,一定是受到了外国势力的操纵和教唆。而这个外国势力,必然是美国和以美国为首的北约。

  这样的阴谋论我以为在中国早该销声匿迹,因为我们不是没有吃过这样的亏,犯过类似的错,这样的阴谋论除了会立场先行,以有色眼镜看世界外,对认识事情的真相没有任何帮助。毕竟,一直吼着要警惕美国的中国,不知道有多少高官子弟在那个国家的常青藤大学念书。

  今后的利比亚会怎么样

  当笔者把那些拥有独裁者崇拜情结的观点,用事实一一驳斥后,最后或许就剩下这一点——没有了卡扎菲的利比亚将会长期陷入动乱和不安,利比亚人没有未来。

  这一点之所以还能成为那些人津津乐道、念念有词的说法,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眼里,稳定压倒一切,可以压倒腐败,可以压倒极权,可以压倒杀戮。而他们根本不明白“稳定”这个词的意义­——稳定意味着秩序,而穆勒在《代议制政府》中提到,“秩序性”恰恰意味着“进步性”。稳定只是演进性的进步,而非固步自封和犯下反人类的罪行。

  诚然,笔者无法预料利比亚将来会怎么样。因为“革命永远是令人向往的,可问题都出现在革命成功后的第二天”。

  但是,那些信誓旦旦的说利比亚将要陷入长期动荡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犯了历史主义者所共有的错误。

  哲学家卡尔.波普尔曾提到过“历史主义的贫困”,在《二十世纪的教训》中他说道:“历史主义者认为历史是一条有源头的河流,他们可以弄清楚他们会流到哪去,这是一种不正确的态度。河流之类的词只是比喻罢了,你不能以为你可以沿着河流顺流直下。”所以,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他提到——社会建构是“零星社会工程”,而不是“乌托邦社会工程”。

  利比亚战火刚刚平息,当然还不够稳定,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可能还会遇到很多的未知情况——会不会有卡扎菲的信仰者暗杀和武装暴动?会不会在反对派中分裂出各个利益集团?会不会有海外民运领袖回国如何参与执政的争执?等等等等,可笔者相信,任何一个利比亚人,都不会再想念那位伟大领袖卡扎菲。

  民主本来就不是万能的,而仅仅是实现好政府最有可能的一种方式。曾有人说,假使能保证有一位好的专制君主,君主专政体制就会是最好的政府形式。然而要实现这一切,意味着的不是一位好的君主,而是一位洞察一切的上帝。而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社会生活如此复杂,很少有人能够在总体的规模上评价某项社会工程的蓝图,评判它是否会带来真正的改善,又可能引起何种灾难……民主给政治制度的改革提供了基本构架,从而有可能不使用暴力,而用理性来设计新制度,改造旧制度。而需要注意的是,民主并没有提供理性,公民的心智和道德标准问题制约着民主制度的运作。

  对于利比亚来说,伴随着卫星电视和网络成长的年轻人在这场巨大的社会变革中,已经开始进入利比亚的公共生活,而同样伴随着卫星电视和网络成长的中年人已成为利比亚的社会中坚——在班加西,他们办报纸进行启蒙和自我启蒙,他们自发地建设城市,维护城市的清洁,维持城市的秩序,他们对自身合法权利和财产有了足够的珍视。而这个国度,他们还拥有丰富的石油资源,他们中反对派的领袖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在这样的情况下,利比亚的变革,就像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说到的那样:“是对自由发自内心的热爱,而不是对独立的盲目的和没有限制的渴求。这个革命没有受到造反激情的支持,相反,它是在爱好秩序和法治的口号下进行的。”

  自由往往意味着代价,前面的道路肯定不会平坦。可是我们不能否认的是,利比亚人,终于,他们是自己走出了极权。他们朝着法治和民主,朝着最终能够实现自由,迈出了第一步。这一步并不容易,却已是最大的觉醒。

  而那些发自内心崇拜独裁者的人,你们为何还不肯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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