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广:自去年诺贝尔和平奖颁奖之后,刘晓波的妻子刘霞就与外界失去联系。您是否知道些关于她的消息,是否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处境如何?

北明:在回答你问题之前,我先解释一下。要了解刘霞的情况,我其实不是一个最好的受访人。第一,我也是在海外;第二,我也是被监控的人;第三,我与她本人认识的时间并不是很长,见面也非常有限。但是,我想尽力而为,因为毕竟刘霞现在的状况需要关注,需要帮助。这就是为什么我还是接受你的采访。

刘霞与外界失去联系是去年诺贝尔和平奖颁发给刘晓波之后。所谓失去联系,就是失去联系,因为当局控制她。在这期间,不仅我没有她的消息,我估计全世界都没有她的消息。我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我也不知道她境况如何。但是,据跟她比较近的朋友分析,或者估计,她现在人当然是在自己家里,但是被切断了与外界所有联系。她现在可以每个礼拜同自己的家人见面,可以回去看她的父母,她大概就有这点自由。

法广:这期间,刘晓波的兄弟间或会与媒体取得联系,但是,刘霞一直处于音讯皆无的状态。当局为什么会对她看守的如此严密?她不是刘晓波,只是刘晓波的妻子。

北明:正因为她是刘晓波的妻子,而且她不是一般的妻子。自从刘晓波这一次被关进监狱之后,她就从一个宅女变成了一个开放型的妻子,她自己的角色有某种程度的转变。她开始接受媒体采访,她开始谈论刘晓波的情况,她开始向全世界呼吁营救刘晓波。所以,正是因为这样,当局可能认为要封锁刘晓波的消息,必须封锁刘霞的消息,而且要控制她的行动自由。就是要把她的嘴封起来。

“刘霞自己的生活非常丰富”

法广:外界舆论,尤其是海外舆论比较知道刘晓波,但是对刘霞知道得很少。能否向我们介绍一下您认识的刘霞?在刘晓波妻子这个角色之外,刘霞是怎样一个人?

北明:她除了是刘晓波一个非常好的妻子,她自己的生活非常丰富,而且非常独立。她自己有很多爱好,而且这些爱好在她自己的生活中成为她自己的生命价值的核心。

首先,她是一个画家,画很多画。她的画在我看来色彩鲜明,内容比较深刻,表达方式给人印象非常突出。除此之外,她喜欢摄影,有很深的造诣。另外,最重要的是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写诗,写得非常好,同行们都非常喜欢,朋友们也非常喜欢。刘晓波自己是个诗人,刘晓波尤其喜欢刘霞的诗。他们最初认识就是因为刘霞写的诗,刘晓波非常欣赏刘霞的诗。所以,刘霞的日常生活差不多像一个艺术家一样,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法广:刘晓波常年或者被关押,或者被监控,这些对刘霞自己作品发表是不是也有影响?

北明:在此之前,可能影响还不是很大。但是现在肯定有影响。我知道现在海外有些朋友想出版她的摄影集。按说应当征求她本人同意,但是,因为失去联系,没有办法征求到她本人的意见。这就造成一种两难的局势,实际上对她的作品出版造成了影响。

“刘霞的坚强不是世俗价值可以解读的”

法广:您去年在《明报》月刊上发表与刘霞的对话访谈录。刘霞在这些对话中说,刘晓波是“超坚强”,她自己是“超脆弱”。您认识的刘霞脆弱么?

北明:我认为刘霞不是一个脆弱的孩子。她非常坚强,而且是超坚强。不光我这么认为,刘晓波也是这么认为,他认为从她的脆弱里看到了她的坚强。

人的价值观念不同,所以在生活中体现出的承受能力也不同。有些人的价值观念比较倾向世俗化,物质化,追求世俗生活,那么可能就不愿意承受苦难。刘霞是一个思想纬度非常深厚的人,她追求的生活的价值既不是世俗性的,也不是物质性的,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价值。精神纬度很高的话,她追求的就是一种心理上的安宁和思想上的融洽,就是与刘晓波的融洽,以及她精神上的幸福。所以,哪怕不幸福,对于她来说,她的生活感觉如果和心理结构融洽的话,她会有一种自在其中的感受。

我们都知道女性比起男性来说肯定是脆弱,承受不起太多的磨难。但是,你从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俄罗斯诗人作家,还有特里莎修女,居里夫人,意大利女作家法拉奇,包括中国的高耀杰老人,这些都是女性,她们都有脆弱的一面,但是某种程度上,她们都非常坚强,承受得起苦难。这是因为生活锻造了她们,另外也是她们的价值观念,她们不追求世俗东西,她们要求的就是精神上的纬度。刘霞如果追求世俗生活的话,她可能会离开刘晓波,去寻找她的世俗生活。但是她不可能离开刘晓波,因为她和晓波的价值观念基本上相同的。他们俩的人生道路并不是说刘霞像缠绕在一棵大树上的藤。他们俩是两棵不同的树,长在一起,共经风雨。所以,刘霞是一个独立的人。人越独立,就越有承受能力,她对刘晓波的支持就不是那种附属性的,而是一种真正的精神上的交流,是共同呼吸,共同命运的一种状态。所以,刘霞的坚强不是世俗价值可以解读、可以分析的。

“她从生命的本能里就不可能与当局合作”

法广:刘晓波一直被当局看作是异议人士,是异类,他的政治见解非常分明。刘霞在他身边是否也是政治见解非常分明、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政治异议人士呢?

北明:这个问题还不能简单地说。刘霞不是一个政治人物,她不愿意搞政治,她讨厌政治。她喜欢艺术,喜欢个性独立、自由。一个人如果喜欢自由的创作,喜欢自由的生活,他和这种集权体制所导致的没有创作空间的状况一定是客观上就没法相容的。但是,刘霞生活的立足点并不是要做一个异议人士,要反抗政治,所以,平常她并不急于要表达她的政治观点。

但是,在我看来,刘霞的政治立场和政治觉悟是毫无疑问的,就是说她从生命的本能里就不可能与当局合作。这也是为什么刘霞和刘晓波走在一起不是偶然的。在社会意义上和在政治意义上,他们俩肯定是一致的。而且,他们俩还有一个一致之处,他们俩都追求个体的解放和个人的自由。这个西方文艺复兴时代留下的遗产在他们俩身上体现得非常、非常明显。所以,刘霞不是政治人物,但是,刘霞的政治观点和她的思想并不亚于一个异议人士对于共产主义、对于集权政治的认识,只是说这不是她要急于表达的,或者急于要诉说的东西。

法广:刘晓波常年或者被关押,或者被跟踪监视,她的生活自由度必然也受影响,可是,她始终没有离去。在您看来,是什么支撑她挺过这么大的压力,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继续留在刘晓波身边呢?

北明:首先一点,像这一类的女人,她们生活的有一个重心,她们不是靠仇恨来生活,她们是靠爱来生活。爱是她们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个行动准则。刘霞不留开刘晓波,这毫无疑问,是她爱刘晓波。当然这种爱取决于什么:如果刘晓波是一个俗人,是个媚俗的家伙,是另外一种人,那肯定当初他们俩就不会走到一起,所以,爱让刘霞留在刘晓波身边,这是毫无疑问的。

“刘霞为这11年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法广:刘晓波被判11年刑期,全世界都感到震惊,但是刘霞倒显得相对平静,怎么理解呢?

北明:这里面有一个不等式。有一种人是撞见苦难的时候,才开始承受,开始对应。如果苦难太严重了,他可能一时就会被打倒。但是,刘霞不是这样的人。刘霞同刘晓波认识没有多久,其实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刘晓波已经是八九六四坐过监狱的人了。她认识刘晓波的时候,她就知道刘晓波是什么样的人,她就知道他们的生活不会一帆风顺。她其实已经开始为刘晓波一直忧愁,她已经开始承受压力。跟刘晓波在一起,她没有一天不在这种当局的政治高压之下,没有一天不感受到忧虑和焦虑。所以,一个女人,她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思想准备!就像一个被关进监狱的囚犯,老审判他,就是不给他判刑。他就等着判了刑,可以一锤子定音,好知道该怎么承受,但是,没有。就一直在审判,一直这么吊着,这个大幕始终就没有拉开,所以,她就一直在等刘晓波有一个定局。实际上她潜意识里早就知道这个要发生。刘晓波进监狱之前她就说,别人签字,但最后坐牢的是你。果然就是如此。她早就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体验正常的生活,她的心思等于刘晓波早就进监狱了,她早就预支了苦难了。所以,当苦难来临的时候,她反而有一种释放的、轻松的感觉。这种放松并不是不痛苦,只是说她心里的压力一下缓解了。

法广:那根据您知道的消息,刘霞有没有曾经试图说服刘晓波改变她的行为方式,让他们夫妇过一种比较正常的生活?

北明:我相信刘霞肯定盼望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但是,第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劝过刘晓波;第二,根据我的感觉,她不可能劝,因为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刘晓波过一种正常生活,刘晓波就不是刘晓波了;如果刘霞正儿八经地劝刘晓波过一种正常生活,那可能刘霞也就不是刘霞了。

法广:刘晓波几次被不同形式地关押、监视居住。但是,这一次他被重判11年,而且由于获得诺奖,他已经几个月都不能和家人见面。对于刘霞来说,连探监这样的基本诉求都不能得到,这是否也是最艰难的一次体验呢?

北明:这肯定是一种艰难的体验。外界对刘霞非常关注,有时候我们会非常忧虑,担心刘霞撑不住。比如说,如果有太重的忧郁症的话,这会导致人出麻烦。我们就期待刘霞跨过这一关。另外,有一点可能的好消息:据她的好朋友廖亦武说,刘霞现在也可以每个月去看望刘晓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是这样,这对他们俩都是很重要的。

我相信这11年对刘霞来说是很艰难,但是,我也同时相信刘霞对这11年的生活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知道她能够承受下来,我们希望她能承受下来。我也希望她不要忘记,全世界都会关心她,关注她,只不过我们现在没有办法把这种信息传达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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