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回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说话不利索。一是很多中文词忘了,二是即使记起来,也感觉怪怪的。国内人说话,在我听来也奇怪,怎么这样说话?而我自己的表达,在他们听来也搞不明白,捉摸不透。好在当时是跟女友一起回来,两个人之间还能讲日语。那时候对中国的很多东西看不惯,后来看惯了,中国话也说得利索了。语言是思维方式,这个,现代语言学已经有了洞察和揭示。我又回到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我又是中国人了。
习惯了一种语言,对另一种哪怕是曾经再熟悉的语言,也会不习惯。其实,当初去日本时,我也是怎么也不适应日语的。字看不顺,又是汉字,又是假名,杂七杂八,一点也不工整。日本人说话怪里怪气,有话不好好说,所谓暧昧。即使词汇语法没有问题,但他们的话也未必听得懂;即使听得懂,也没有心领神会的感觉。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骂人的话,人类对此有天然的感应力;又比如性的内容,人类在性上总是很沆瀣一汽。
到现在,日语只是成为我的混世工具,比如用来考试,一考完,就置之高阁。那个曾经的女朋友,现在变成了妻子,跟她也基本不说日语了。最初说日语,还带着摆显,和彼此的嘉许。刚回国时,更有一种在孤岛相依为命的感觉。随着与周围关系不再紧张,一切恢复正常,从而慵懒,就实用至上了。中国人能讲中文,为什么要讲外语?于是也没有那么多话可说了。所谓“没有共同语言”,其实并非不能语言交流,而是只能用庸俗的语言交流。
不过在我们家,还是有说日语的时候。有的话不让孩子听懂,就讲日语。我们家的使用语如下:我会日语、福州话和普通话,妻子只会日语和普通话,儿子只会普通话,还在学校学了一点点英语。这样,我和妻子就选择用日语隔离他。但是,常用日语说,而且因为隔离,他大概也因此有了好奇心,于是更刻意去揣摩,最终也能捕捉几个音,再参照表情手势,连蒙带猜,也能明白几分了。这样,隔离就渐渐失效了,日语也基本弃之不用了。
在我还听不懂普通话的时候,我父母也用普通话隔离我。他们认为大人的事小孩不应该知道,就用我不懂的语言说。但很快我上学了,学会了普通话,普通话的隔离功能也丧失了。到我这一代,普通话不能作为保密的语言,只能用在没有文化的祖父母辈们身上。后一代更是一出生就讲普通话。倒是他们不会方言,所以用方言,倒还具有一定的保密功能。但这也不保险,因为孩子毕竟出生在这个城市,天知道他哪些听得懂,哪些听不懂,万一撞上他听得懂的呢?
语言虽然具有沟通功能,但也具有隔离功能。有时候并非苦于不能沟通,而苦于能沟通。在钱锺书《围城》里,男女在电话里讲情话,怕被同事听见,就讲外语。甚至,有些内容,用熟悉的语言说会不好意思,换一种语言说,就没那么不堪了。比如“我爱你”,比如“我要跟你XX”。这是用语言沟通,还是用语言疏离?
我的外语就是日语。本来还会说几句英语,毕竟读了十几年的英语,但是现在发现,居然一点也不会了。这是否也是因为语言而造成了障碍?不仅英文,除日文外,其他外文一概不懂。我被翻译成外文的小说样书寄来,除了作者名字,因为用的是汉语拼音,一个字也看不懂。有一年去一个讲英语的国家,我企图拿日语对付,但除了在一家酒吧,没有成功用上过。于是当独自回国时,也生怯了。人家说:你“OK”总会吧?我愣,当然会。而且想想,还有很多应该会的,毕竟从小到大,英语课上了十多年。只是因为会了日语吧,一想到要讲外语,就条件反射是日语。
方言区的人去外地,一开口,必然就是普通话。其实,普通话是很死板的语言,很多方言里的意思,普通话无法表达。但是作为统治手段,就应该死板的。它不能让你随意表达,必须在整齐划一之下。我曾经痛感于普通话表达上的贫乏,试图用福建方言写小说,结果不被认可。现在,即使我懂得所去地方的方言,也是一开口就普通话了。去北方,明明你不擅翘舌,也竭力翘舌。甚至你去的是一个同样不擅长翘舌的地方,你也翘舌。这是被规训的结果。不仅语言是思维的方式,还是自觉的意识形态。所以吞并一个民族,就要改变其语言,跟交流关系不大。秦统一文字,本质上说是统一秩序,更重要的是,显示统治权威。都德的《最后一课》就讲到了统一语言。有研究者说,实际的历史跟都德描绘的恰恰相反,阿尔萨斯地区本来是普鲁士的,是法国人占了它,然后逼这地区的人讲法语。不仅限于阿尔萨斯,18世纪的法国,有三分之一地区不懂法语,有阿尔萨斯语、巴斯克语、布鲁顿语及其他独立地区的语言。19世纪以来,这些地区被强迫讲法语,对这种强制抵抗得最坚决的是阿尔萨斯地区。那么用法语来上课,对阿尔萨斯人来说就是把别人的语言作为“国语”强加在他们头上,那么小说中的老师实际上就是加害者。
在绝大部分中国人的条件反射里,讲外语就是讲英语。所以以前曾经出现过把“会好几门外语”说成“会好几门英语”的笑话。不仅在中国,在世界许多国家都是。前不久教研室开会,我们是搞比较文学的,说到小语种,说到了法语、德语,我愣了好一阵。在我们心目中,无论是法语文学,还是德语文学,地位都不比英语文学低的,但是它们居然属于小语种文学,可见英语的霸权地位。
而对我来说,讲外语就是讲日语。此次去新加坡,那里的官方语言是英语。日语不好用,我只用过两次,都是在内急的时候,我问“トイレ”,对方立刻懂了。我还小得意了,回来跟妻子说,她说:这本来就是从英语来的,Toilet!我居然没意识到!怪不得他们一听就懂。我的意识形态,已经被“自觉”到日语上了。
其实新加坡有不少华人,他们会讲中文。但也许他们觉得我是国外来的,不会想到跟我讲中文。其实,即使我英语好,都是华人,用中文对话也更加容易沟通。当然也许他们怯于自己中文讲得不够好。总之对我开口讲的全是英语。结果我不懂,好在同行的有懂英语又懂中文的“老外”,我就扭头向他们求助。居然“老外”用中文给我翻译起来英语。会中文的跟会中文的讲英语,然后再由貌似不会中文的“老外”翻译成中文。这情形看起来,是否很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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