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皮三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他创造的动画形象哐哐的年纪——他的父母每次抓到他在课本边缘涂鸦,就会用尺子打他的手掌。皮三的家住在山西省山区的一个铜矿城镇里,他说:“我是个中等学生,我的父母认为乱涂乱画会让我注定在矿区生活一辈子。”

 

惩罚是惩罚,皮三依然坚持绘画,他甚至把自己创作的功夫明星漫画卖给朋友们。大约20年之后,皮三在2005年创办了互象动画公司。“798”是位于北京东北部废弃电子设备的厂区,现在已经变成了聚集着画廊、工作室和咖啡厅的时髦场所,互象的50名年轻设计师就在这里的一层楼中办公。他们大部分都和老板的穿着一样,全身上下一身黑,挤在一排排电脑旁边。敲击键盘的咔嗒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响。

 

我在三月初第一次参观他的四层楼工作室,皮三在企业家和策划者之间的角色转换显得游刃有余,他开玩笑地说自己有人格分裂。几年前,互象曾经为中国中央电视台——政府最主要的宣传工具——制作过一个动画系列片,但是皮对于缺少创作自由度极为沮丧。他说:“CCTV的动画片全是在灌输理念,不是为了娱乐。”现在,他和他的员工们为客户制作互联网动画广告和视频,其中包括摇滚歌星和摩托罗拉、三星等世界500强企业。

 

【原文配图:皮三在他位于北京的工作室中,旁边是泡芙小姐的模型。Song Chao为《纽约时报》拍摄。】

 

4月中旬,我看到皮三和他的团队制作《泡芙小姐》其中一集的过程,这是互象利润最高的一部动画系列剧。动画片的主角是一个略伤风化,无关政治的女性角色,审查机构只在她肩上的衣带滑落时才注意到泡芙的存在。这部剧是中国类似YouTube的网站优酷第一部委托制作的原创动画作品。两个星期之前,优酷第一个删除了他的反审查讽刺作品“克瓜子”。皮三认为这无所谓,互象的收入主要依靠“泡芙小姐”的成功。他对我说:“在中国要成功,你需要有点人格分裂。有些事情是为了挣钱,有些事情是为了兴趣。”

 

那天下午皮三很忙,依然没有艾未未的消息,对于自己、妻子和7岁儿子的未来,他的情绪在愤怒、恐惧和顺从之间摇摆不定。他带我离开互象的工作室,来到后面一个堆满纸板的房间,那些都是哐哐动画片中使用的小型背景。皮说:“情绪高涨的时候,我就会来到这里”。他俯身查看一个8英寸高的房间模型,那是《克瓜子》的房间道具。

 

旁边的一个小学校建筑物曾经出现在皮三2009年第一部哐哐讽刺作品中,这部名为《炸学校》的作品抨击了中国的教育制度。它在中国的年轻人群中产生了轰动效应,出现的第一天就有数百万浏览量。当然,这也激怒了政府官员,他们以“内容不当”为理由对皮三处以罚款。随着越来越多的反叛性哐哐作品出现,几乎每个省份的互联网拥趸都成立了俱乐部,把泡泡头男孩和他的其他动画形象作为崇拜的偶像。

 

皮三的作品中,没有任何一部比得上1月底发布的《小兔子乖乖》更具煽动性地直指社会阴暗面。这部4分钟的作品开头是一张中国农历兔年的贺年片,那是一个有关小兔子的睡前故事。但是当哐哐进入梦乡之后,故事变成了一场噩梦。统治阶级老虎(即将过去的农历年)承诺要“构建和谐森林”——直接影射胡锦涛的口头语,兔子们遭受了无尽的痛苦。婴儿饮用污染牛奶死亡;因为房屋被强拆而上街抗议的兔子被老虎的汽车压死;一个肇事逃逸的鲁莽老虎司机吹嘘他有高层官员保护。

 

这部没有太多掩饰的寓言故事都是基于在互联网上引发民众愤怒的真实事件。然而结尾却是纯粹的幻想:兔子们不愿接受自己的命运,集体反抗,以“南方公园”类型的暴力用他们的牙齿把老虎领主撕成碎片。起义的结尾有一句警告语:“兔子急了还咬人呐!”

 

皮三知道,《小兔子乖乖》或许已经越过了那条线。他于是请人算了一卦——自称“想看看会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之后他决定还是要低调一些。他在半夜里把视频上传到几个小规模的网站上,即使如此,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小兔子乖乖》有7万浏览量。等到审查机构在两天后开始删除网络上迅速蔓延的视频时,已经有大约300万到400万人看过了。地方媒体没有提及这件事,但外国记者纷纷询问他在视频中试图传达的政治信息。他假装无辜地说:“我就是做了一个童话故事。”

 

皮三的黑色幽默作品出现的时机,正是在社交媒体的兴风作浪下,突尼斯和埃及推翻独裁者的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几个星期之后,有传言说如果有人在网络上暗示同样的“茉莉花”也会发生在中国,就会被逮捕。皮三承认:“我有些担心了,那条看不见的线总是在移动着,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脚下是否安全。”

 

大部分中国网民不会去考虑横在“可接受的嘲讽”和“不可容忍的冒犯”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他们或许知道有这样一个限制的存在,但是他们的网络活动——购物、聊天、游戏、社交——在大防火墙下似乎都在正常运作。但是对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和活动家来说,这条界限是他们最关注的事情。香港大学中国媒体项目研究员班志远(David Bandurski)说:“政府最主要的管控手段就是这条模糊的线。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横在哪里,监察的效力就在于不确定性、自我监察以及它制造出来的恐怖气氛。”

 

去年,当奥斯陆的评委把诺贝尔和平奖授予中国被监禁的作家刘晓波之后,温在就感觉到了界线的变化。很少有中国人曾经听说过这个《零八宪章》背后的人,因为一切全被国家防火墙屏蔽了。政府对此的表现相当狂躁,他们在媒体上诽谤刘的罪名,敦促其他国家抵制颁奖仪式,还在网络上屏蔽了一些词语,甚至包括“挪威”和“诺贝尔”。

 

当“空椅子”这个表现刘缺席诺贝尔颁奖仪式最形象的词语也被屏蔽了之后,温有了一个想法。文字既然不能发布,为什么不用一些空椅子的照片来赞颂刘呢?温在推特和微博上向他的4万多名粉丝号召:“每个人都有一张空椅子,如果我们只是在旁观,那么有一天(空椅子)就会出现在你家人的餐桌旁。”在他的号召下,网络用户上传了数十张看似无害的图片,从梵高作品中的空椅子,到宜家家居的广告图片。审查机构最终领会到这个玩笑的目的,但温已经把微博上的恶作剧在某种程度上转化成人权宣言。

 

三个月之后,大规模的镇压行动开始了,似乎北京在担心中东和北非的起义运动会导致国内的某些反响。温在香港的时候收到了一封邮件,发件人是中国公安局的警员:“不要回家,你见到老婆和儿子之前就会被逮捕。”他的家现在多了一把空椅子。温决定在香港等待危机平息,那里的法律和与中国其它地方不同。温或许躲过了牢狱之灾,但现在居无定所。

 

我在4月份去香港拜访过温,他住在一个临时的公寓中,一排洗过的衬衫挂在窗户旁边。他的晚餐是6片牛肉,到凌晨1点又加上几根烤香肠。有时他会掏出黑莓,一边浏览他的好友名单一边说:“不在了,不在了,不在了……”这些消失的人很可能已经被警方拘留。

 

温的推特空间中现在挤满了像苍蝇一样嗡嗡叫的五毛党——这是一个绰号,据说这些人每发布一次支持政府的言论会获得人民币5毛钱的报酬。他让我看他收到的铺天盖地的诽谤信息,还有两个五毛党建立的假推特账户,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更让他觉得恐怖的是一个匿名者给他发来的信息,这个人似乎对他了如指掌:他的身份证号码、他的旅行计划,甚至他妻子、10岁儿子和他父母的所有细节。

 

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温还在嘲笑政府的恐吓行为:“政府在互联网上投入了太多了资金,彻底关闭互联网不是一个选择,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威胁和恫吓。”但是随着夜越来越深,啤酒罐慢慢堆积起来,他袒露了心声:“我很担心即使在香港他们也会逮捕我,我更担心家人。”

 

第二天,我和温一起到位于香港与中国大陆边界的岭南大学去,他要在那里发布一个有关互联网行动的演讲。火车开出之后,他向我讲述了他在香港窘迫的生活状态。一家本地卫视公司聘请他制作一个节目,准备向中国大陆播出。晚上,温依旧在推特上发挥他惊人的能量,对大国家防火墙进行嘲弄和讽刺,就像一个小孩向中世纪城堡厚厚的围墙上掷石子。他的妻子和儿子在几个月之后就会来到香港,但是不能回家依然让他感到非常郁闷。他对我说:“有一天,一个朋友管我叫‘流亡者’,我真的很生气。这是个糟糕的字眼,我从没想到自己会与这个词发生关系。”

 

那天晚上在大学里,一张铺着红色天鹅绒的桌子摆在户外一片小空场中。温从别人手中接过一个麦克风,但他似乎并不需要,因为下边只有十来个学生。火车站就在离此几百码的中国边境上,听到飞驰而过的火车声,温把他的视线从黑莓上抬起,望着他可能永远无法跨过的那条界线。

 

去年6月份的时候,北京笼罩在闷热的浓雾中,皮三开始变得无精打采。艾未未被捕已经两个月了,他的命运和关押地点一点消息也没有。警方还拘捕了皮三的另一位好朋友——摇滚音乐家左小祖咒,因为在一次现场音乐会中,他头上的大屏幕中出现了“释放艾未未”的字样。虽然音乐家在被捕当天就被释放了,但是皮三感到了恐惧。他打消了制作新一部哐哐动画片的念头,第一次开始严肃考虑朋友的建议——离开这个国家。

 

622日传来了一个惊喜的消息:艾在被拘禁81天之后重新回到了家里。这位艺术家破坏分子明显地消瘦了,而且一反常态地沉默。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以任何罪名起诉,他依然被软禁“等待进一步调查”逃税问题。两天之后,皮三骑着他的电动自行车来到艾工作室的蓝色大门前——他说“就像一个送货员”。艾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给皮三讲述他是怎么瘦下来的。两人朋友交谈了几个小时。由于艾依然被软禁,所以他们合作讽刺动画的计划只能推迟。皮三即将告辞的时候,艾给了他一个监禁期间留下的纪念品:几块变质的饼干——他“狱中节食计划”的一部分。

 

很多艺术家和博客写手都认为艾被释放,仅仅是一个保全面子的手段,让温家宝总理几天后到欧洲的访问不至遭遇尴尬。还有数十位律师和互联网活动家依然在没有正式起诉罪名的情况下被拘禁,政府对其他人的骚扰也没有减轻的迹象。皮三说:“我不能说事情还和以前完全一样,”但是看到艾回家“让我松了一口气”。

 

7月的时候,我又一次造访皮三。他7岁的儿子剃了夏天的光头,在他父亲的木桌子上玩iPad游戏。皮三穿着短裤和拖鞋,显得轻松又愉快。他的妻子是他在大学时认识的另一位画家,现在则在旁边的一张桌子前记账。

 

皮三的生意顺风顺水。前十集《泡芙小姐》吸引了200万观众,其中一半以上都是18岁到30岁的女性。优酷成功地提高了广告费率,这是互象最大的收入来源。另外几家网站也开始和皮三接触,提出了优厚的条件,希望把他的拥趸拉到自己的网站中来。

 

皮三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曾经发誓再也不做讽刺作品了,跟审查机构和安全部门打太极拳很伤脑筋,他家人所冒的风险太高了。现在,艾被释放了,他的恐惧也逐渐减退。他试图解释为什么其他艺术家和博客写手要么被监禁,要么被流放,而他得以全身而退:“我觉得政府依然认为我做的东西就是动画片,小孩玩意。”这种错误的认知是皮三乐于去拥抱的,尽管他又说:“动画片是描述我们国家荒谬之处最现实的方法。”


不久之前,皮三再一次回到了他那堆满纸板的小屋里,他说:“我觉得还有几个故事没有讲完。”他已经设计好了几个新的哐哐故事框架。下一个主题是什么呢?皮三闪过一丝微笑:“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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