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5日 03:49:50

第一次听说,留英的中国学生中有不正常的例子,是在七年前。当时我在布里斯托,睡得很晚,常常一直睡到中午。据说隔壁巴斯大学,有个中国学生,经常半夜跑到宿舍外面,把自己倒悬在树上,说自己是一棵蘑菇。
 
 不过,我想这已经大大超过了抑郁症的症状,而且很有荒诞的美学意味。在文化上,我一直认为英国就是这个样子,外表庄严,擅长表达,内心抑郁,只能用对乡村的热情,来治愈在城市的暗伤。
 
 抑郁者的夜与昼
 
 你抑郁过吗?我大概有。
 
 就在一周前,我在自己的爱疯手机上写道,“来英国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在英国的生活好累”。那天,在清晨醒来的,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外面是灰蒙蒙的天。我不想去上班。
 
 在过去的日子里,我碰到过很多比我小的学生。有时候,和他们来往,常常让我觉得是在读一本当代文学作品选,与自己的生活距离尚不远,诗歌、小说和散文都有,还常常有几页被谁给撕掉了。
 
 曾经有个略有交情的本科生,浑厚的男中音,擅长励志,在自己的MSN空间上,常常写满了对自己父亲的崇拜。他父亲可能是位企业家。记得有一次留学生聚会,我们几个聚到门口抽烟。他对我说,北京奥运那年,他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开一家酒吧,门口放一头巨大的海龟雕像,酒吧的名字,他用浑厚的男中音高呼,“就叫2008归吧!”写出来,应该不是龟吧,我猜想。
 
 后来他失踪了,是另外一个本科生朋友来找的我,说他失踪了。根据银行账户信息,他父母知道他还在英国,有取钱消费的纪录,却始终不和他们联系。因为有些事情,他说,还没有想清楚,等想明白了,会出现的。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希望他已经出现,一切都好。做一个事后分析的话,我看他崇拜自己父亲的博客,他对朱镕基总理的崇拜,还有归吧的梦想,总是让我有点不安。
 
 接下来就是告诉我他失踪消息的那位朋友。我们常常在一起聊天,他喜欢听我说民主,谈政治。也很信任我,他告诉了我在学业上的失败。我试图帮助他,建议他如何与学校和导师沟通,解决这个失败对他学位的影响。
 
 这种帮助也许也是一种自私,因为当时的我,内心处境也相当艰难,毕业论文不顺,无心就业,内心里流动的不是新鲜的血液,而是粘稠的油污,思维粘滞,外表迟钝,无法长远规划,无力在心底里坚定明确地告诉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这位朋友的苦闷,对我是种安慰。第一,我发现有人过得也不好;第二,你知道帮助别人的很重要动机,是让自己获得满足感。第三,我在他同样的年纪,也有过苦闷,我觉得自己理解他,可以让他走出来。
 
 情况很快变得有点糟糕。他把自己关到了屋子里,白天睡觉,夜里喝酒。我有时候,晚上去找他,把他从国内带来的好烟,抽掉一大包。后来,他告诉我,自己一天睡上十几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
 
 这些很符合抑郁症的几个临床诊断标准。最后,我放弃了自己的努力,建议他去吃药。不久,他回国去了。回国之前,他抑郁症状消失的差不多了,他对我说,谁谁谁,也有抑郁症。
 
 我说,为什么?
 
 他说,他的眼神告诉我。至少他抑郁过。现在,我在人群中可以一眼看出来谁抑郁。
 
 我说,那我呢?
 
 他没有说。在本质上,我觉得自己和那么要开归吧的男中音,这位得了抑郁症的朋友一样,都有一种很奇怪的英雄情结,却不断地在小事情上失败受挫。在心理学上,有一个著名的研究,叫习得性无助。把一条狗,关在铁笼子里面,笼子底下通电,狗被电击之后,如果门开着,它就跳出去了;如果门关着,狗就会撞到铁栏上。假若是后者,当狗被电击多次之后,会彻底放弃逃脱,任由电流的折磨。
 
 对于抑郁症的形成,一种解释,就认为与习得性无助的机制很相似。我喜欢这个解释,因为和自己的生活经验很吻合,却更加感兴趣那电流是如何一步一步折磨那条狗,还试图去追寻那电流生活从哪里来的。也许是这种追寻,使得我比一般的抑郁症患者,稍微幸运一些,很多时候能够摆脱抑郁症的追踪。
 
 也许你会觉得这种自我分析很容易,你因此不会得抑郁症,就好像感冒了,自己知道买什么药,把自己给治好了。但是,按照我读心理学之后,浅薄的见解,这样的自我分析,是需要一定的训练的,而且严重的抑郁症,都是具有生理基础,必须通过药物的辅助来克服。而我这个心理学博士,并非抑郁症治疗师,因此切勿好为人医,害人害己。
 
 海外抑郁症的处境
 
 英国是一个盛产抑郁症的国度。丘吉尔就是有名的例子,他把抑郁症叫做黑狗,常常一不小心被它咬到。伟人大概有不为人所知的痛苦与挫折。而我身边的朋友,如果出现抑郁,我常常很诗意地认为,这是人生难得经历。
 
 这个感受,一直以来,被我与南非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的小说《青春》放在一起。在那部小说中,库切描述了一个独自在伦敦谋生的年轻程序员,背景是伦敦绵延不绝的雨帘。库切本人就曾是一个程序员,阅读他的作品,你会感到他的英语有一种程序语言的风格,简约,直接,没有多余的废话,而且比起海明威鼓吹的简单,别有一股张力,让人浮想联翩。
 
 这就是我对抑郁症的美学体验,一种简约的痛苦,却又无法根除的压抑。有一年,我跑到英格兰中部的Stoke-on-Trent,这里曾经英国的瓷都,如今已经不再有昔日的繁华。冬夜里,走在街上,有一种难言的衰败,火车站附近却是热情的招收海外学生的广告。我的朋友住在一排排工人阶级家庭的terrace(联排房)社区里。他和几个中国留学生,合租住在一起。为了节约暖气,洗手间冰冷潮湿,我刷牙时候,觉得浑身发冷。
 
 晚上,我躺在他的地板上,他说,隔壁的那个孩子,本科生,整天呆在房间里,就是打游戏。你能劝劝他吗?
 
 我当然不会闯到那个人的房间里,与他深夜促膝长谈,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朋友的谈话。后来,这位朋友也突然不辞而别,回到了中国,至今没有消息。
 
 这样突然消失的例子,在我身边发生太多了。能够在身边留下朋友,即使没有联系,却能够感觉到他们生活蛛丝马迹,我发现他们都有一股子野草般的生命力,内心都是元气充沛,他们身体内的火焰,能够对抗不列颠的雨、黑夜和生活的压力。即使在这个孤岛上,相距千里,我仍能够闻到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冬天火塘里的焰火气息。
 
 还有一些人,他们也许逐渐被抑郁,慢慢拖入一个黑暗的池塘。他们年轻,就像库切小说的名字一样,还不习惯向别人倾诉,他们或者骄傲,相信自己能够对抗那股黑暗的力量。如今,我越来越难进入他们的世界,因为我已经被自己的生活捆住了手脚,没有时间与他们分享一顿晚饭,一次酒后的长谈。
 
 半个月前,我提到了的一个学生,在纽卡斯尔,与他父母委托的监护人,切断了联系。那监护人是我的朋友,他担心这个学生是不是被绑架了,他的父母越洋电话里一直担心。上周,朋友告诉我,那个学生已经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中国,但是没有回到父母的身边,而是一个人去了北京,说有些事情想要自己想明白。
 
 我对他说,抑郁症,真的存在。他说,真的吗,那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他自己能够扛过来,不过,你如果是他的朋友,留一扇门给他,随时准备,等他敲门的时候,把他迎接进来。
 
 如果门没有被敲响,朋友再也没有出现,那我真的没有办法。这种感觉,你如果在英国留学过,也许都曾经有体会,只不过你或者在等人,或者是那个徘徊在门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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