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天是三岛由纪夫的祭日。他是剖腹自杀。“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用这话说三岛,似乎极合适。对中国人,特别是在当今的中日关系下,在当今中国自己的形势下,这个人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三岛由纪夫,是在东京高轮一家不大的书店。当然我只是见到他的照片。像我这种年龄段的中国人,没有赶上以批判的名义阅读三岛的时代。即使改革开放了,我上了大学中文系,也很少接触到这个作家。第一次见,就见到了大量的他的生活场景。那是一本十分豪华的画册,他的住宅和陈设也极尽豪华。第三年,辗转迁移住处的我住到了那个豪宅的邻近,与之相隔一条不大的马路。纯属偶然,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有个“作家村”,其中就有三岛由纪夫的故居。
当年他就是从这里走出来,走向生命尽头的。据说,那个早上十点,车子经过他长女的学校前,稍事停留。他揶揄道:“在这种时候,如果是电影,就会配上感伤的音乐了。”说罢,他唱起了悲壮的《唐狮子牡丹》。车在高速公路风驰电掣,奔向市谷本村町陆上自卫队东部方面总监部。除了随行的四个人外,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总监部门卫见是三岛由纪夫,爽快地为他放行。甚至他到了总监办公室,拔出日本刀“关孙六”,总监还将“关孙六”当作艺术品欣赏了一番。但是它的主人却挥起了刀。总监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叫:“喂,三岛,不要开玩笑了。”发现对方表情异常冷峻,才恍然明白过来。
据说之后三岛走到阳台,向自卫队训话。没有人听他的,一片嘘声,不停有人打断他,乃至发出怒吼:“住嘴!滚蛋!把他揪下去!”甚至,他的“盾之会”的会员也没有响应他的要求,无一人前来集合。三岛慨然留下了一句话:“在旁人眼里,我现在大概是个疯子。”
确实,他是个疯子。在他自杀的年代里,他的“誓为大君当丑盾”的思想简直不合时宜。直到几十年后人们才理解了他,但是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里,他只是被当作疯子。他一定不愿意看到这种结局。一个人的行动,是为了结果,如果把行动看作一种投资,他岂能愿意自己投入生命换来的,却是现世的无意义?即使几十年后有了回报。相比之下,那个时代的另一个年轻作家就明智得多,他投入了时代的怀抱,他就是后来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大江健三郎。顺应时代潮流,风险要小得多。也许有人会说,大江健三郎是斗士,反对战争,反对日本的政府,反对“右翼”。但是要知道,在战后的日本,反战是大潮流,即使现在“右翼”猖獗,也不过是叫嚣的一小撮;而在日本,跟我们不同,反政府是没有风险的,反而会让他显得特立独行(比如拒绝政府勋章),得到更多的支持,因此大江付出的代价是少的。倒是他儿子的残疾使他倍受困顿,也因此恰恰是这,成就了他文学的真正价值。这就是一个作家的苦命。一个作家的价值就体现在他跟常态的背离,不管他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愿意还是不愿意。据说当时人们对三岛自杀最为惊讶的是:一个如此著名的作家,居然干出这种事!他们不知道,正是反常态,反潮流,造就成了作家。一切的好作家都是反动派。
实际上,三岛由纪夫早已在写作中走向死亡了,他的死,不过是写作的继续。不要说早年的《金阁寺》,在他自杀的六年前,他也在《忧国》中体验了死;去市谷前,他写下了《丰饶之海》的最后一句话:“庭院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中,一派静寂……”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我深深感觉到我们的文学中缺乏这种死的“静寂”,而满是俗世的活命哲学。而我自己呢?我曾经在三岛生命出走的住宅旁苟活过最屈辱和黑暗的时光。1989年后,我更加鲜明地沦为“世界孤儿”。人家骂我们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福建人,喜欢用一个词:“难民”。我——陈希我没有像那个写《警世钟》的同胞陈天华那样,在同样离我住处不远的大森海岸自杀。直到今天我还没有这么做,还没心肺地活着。
我曾经说过,中国作家自杀的太少了,当然包括我自己。我说的时候,我头脑里闪现出一大列日本作家,包括三岛由纪夫。但是当我深入到日本文化,我又犹疑了。我甚至发现,作为日本作家的自杀,也许恰恰是他的败笔。大概再没有哪个民族比大和民族更钟情于死了。几十年来,日本人似乎又很理解三岛,对他的理解常常定位在他的“美的方程式”上——美=血+死。他的体内确实总是潜流着“对死的一种浪漫的冲动”。三岛在阐述他的美学理想时也说:“存在的确证,只能通过存在被破坏的瞬间、死亡的瞬间来得到保障”,但是这死亡,特别是切腹,其实是渗透着日本传统的武士意识的。在《关于残酷美》中,三岛由纪夫以红叶和樱花来比喻血和死,他指出:“这种深深渗透到民族深层意识的暗喻,对生理的恐怖赋予美的形式的训练,以连续数百年。”这与其是“美”,勿宁是传统;与其是传统,是大势,勿宁是“俗”。对于要活的中华民族来说,死是一种反动,而对于日本民族,死却恰是一种生。正如川端康成所相信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生灭灭,往返轮回。在赴死前,三岛取了那把“关孙六”后,也在书斋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两句话:“生命诚有限,但愿能永生。”他认为为天皇殉死是“近代日本人的思想的正统性”的体验,他是三呼“天皇陛下万岁”赴死的,这时的他,已经不再是作家三岛由纪夫,而是千千万万平常的日本国民中的一个——平冈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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