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09月23日 21:55:43

  多年前,曾前往湘西凤凰古城。未能免俗,至沈从文先生故居前合影留念。故居入口处对沈从文的一段简介似是从死板的教科书抄来,满篇“湘西系列”或“京派小说”代表作家云云。内中设一摊铺,贩卖《沈从文小说集》一类图书,给人感觉是旅游得很、商业得很、平庸得很。据说,沈从文在家乡的墓碑刻有铭文,曰:先生一生时刻关心国之安、乡之勃兴、民之痛痒、人之温爱,特此立碑,落款为“县人民政府”。我想,这位经过“商业洗礼”加“政治洗礼”的沈从文,距离真实的沈从文,反倒远了。真实的沈从文先生,不但是一位关心所谓国安、乡兴、民生、温爱诸事的小说家,他还是关心“人之精神”的思想家。沈从文自己也说过,他一生之所写所想,无非是为了铸造“人性的小庙”。人的精神,实属于沈从文关心诸事当中的头等大事,不可不察也。
   最近翻看的一本文集,便是沈从文先生对“人之精神”的体察和思索。这文集名称取自沈从文的一篇短文《中国人的病》,言下之意,这本书自然是要为国人的精神号脉断症了。正是由于多年来我们因误导而仅将沈从文视为一个“美文”作家或者小说家来阅读,从而造成了对他理解上的某种“遮蔽”,因此,今天的读者对于沈从文撰写“社会疗救”类的文章,难免有李代桃僵之问。有人甚至不太相信《中国人的病》出自沈从文之手。不过,在长期被千人一面、众口一词的“习惯思维”牵着鼻子走的情况下,这种惊异并不奇怪。
   究竟沈从文眼里的中国人所病者何?他以一句国际上常用的批评回答:“中国人极自私。”自私这件事情,我认为可从两方面看。一方面是对他人冷漠,一方面是对自己慷慨。直到最近,还有新闻报道说,一名乘客在某地铁车厢内突发羊癫疯,周围中国乘客大多保持围观,只有一名老外上前施救,而那位老外接受采访时说,即便那人是个骗子,他也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但是,围观的中国人却作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选择。而每当利益涉及自己,中国人表现出的争先恐后与兴奋异常,却又令许多国际友人难望项背,例如中国人在各种场合的争、抢、无秩序,均在此例。
   以上所举原是琐碎之事,要把它们和“精神上有病还是没病”的问题联系起来,是不是有些牵强附会?沈从文另有说法,他认为自私对一个民族来说是大病,并且病灶在于几千年的儒家学说。这套表面上娓娓动听但实则与“人性”不符的学说消磨掉了中国人的责任感。中国古代的正统学问,就在于承认儒家法则、接受儒家观念。然而,“平时看不出它的坏处,一到内忧外患逼来,国家政治组织不健全,空洞教训束缚不住人心时,国民道德便自然会堕落起来,亡国以前各人分途努力促成亡国的趋势,亡国以后又老老实实同作新朝的顺民。”不知责任与义务为何物,一心只做顺民的匹夫匹妇,试问欲之不自私,其可得欤?
   不过,沈从文毕竟不是吴虞。他早看清了“打倒孔家店”并非疗救之途,儒家作为一种对“人性”的禁锢,也并非孔子原初的设计,而是由于统治者把它利用为钳制人性的法典。真正的症结在于思想禁锢的存在。沈从文说,“禁律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净尽……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一不表示对于‘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如此看来,想要治好中国人的精神上的病,仅推翻所谓的儒家学说,还解决不了问题,因为统治阶层总会找到儒家的下一个替代品。而在新的束缚与禁锢之下,人性会继续扭曲,人品自然就愈加卑下。
   沈从文开出的方子是“崇尚人性”和“恢复人权”,除去妨碍让人性得到自由抒发的教条与戒律,并且发展出人们的新道德与责任。只有当一个人具有“我是国家的一份子”而“国家是我的国家”的国民意识时,他才有可能脱离掉狭隘的自私与对他人的冷漠。但沈从文也提醒说,让人们具有这种国民意识的前提是,他们在事实上必须是这个国家的一份子,国家的真正主人也确实是广大国民。否则,理论与现实的脱节会让一切又回到儒家那说一套做一套的时代,社会永无进步、道德永远滑坡。
   至此,或许已经回答了“中国人有什么病”的疑问。说通俗点,此病是长期受压抑憋出来的。中国人精神上的苦闷病,乃在于思维概念之中没有“人”而只有“民”,以至于以民代人,造成了集体的麻木不仁。鲁迅批判中国人国民性的文字,人皆耳熟能详,其中有段话是“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看来,中国“人将不人”的病理在于得了一场桎梏人性的“慢性病”,而只有在药到病祛之后,人才能够生而为人,其后才谈得上恢复、调养和强身。
   当年杰斐逊在《独立宣言》草稿上落笔写下自己的民主理想之前,先写了一句引子:“我们认为以下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好一个“不言而喻”。它等于自动承认了“人性”的合理,因为这世上唯一不证自明的公理,便是“你我都是人”这个事实。但如果一国的国民连“人”的事实都需要反复证明,这就确实是一场人间悲剧了。沈从文亦是经历过此等悲剧的人,否则他不会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长期以研究古代服饰文物来逃世、遁世,独善性灵。看来,沈从文所说的“中国人的病”,似离痊愈尚早。记得梁启超有词曰“愿替众生病,稽首礼维摩”,沈公心头之病,即是民族精神之病。今天的中国人敢代他受此病否?
   《中国人的病》 沈从文著 刘红庆编 新星出版社 2011年9月
    

中国人有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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