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零距离2)
在香港岛最东边的柴湾住了两年,又搬到了最西边的上环。从东到西,却很少感觉这是一座岛,因为,里面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生活。
但如果从海上看,这小小的岛到处种满楼房,像水泥森林,也像袖珍而精细的玩具。第一次见到时的视觉震撼极强,白而灰的建筑,弯曲但并不紊乱的线条,起伏波折,明快紧凑。在里面浑然不觉,但在渡轮上远眺,想到小岛住着这么密集的人口,还要保持有序有效有情调,像长镜头突然从天而降,简直目眩心慌——这就是“现代”。三年多住下来,渐渐懂得,这现代化的多晶体,经历上百年自然、自由的演进,绝非某个旷世奇才或伟大领袖规划、设计而成。而其中最关键的技艺,是如何耐心的排队入场。经过上海世博的体检而再度验证,这个基本动作恰恰是“清明上河图”独缺的逻辑。
英国人却很早就懂了“自然演进”这门技艺。香港就是这门技艺娴熟的代表作。
这次,我又极幸运的很快找到住处。一位银行朋友不幸在零八年金融危机中“落马”,急于找人续租约,而我原先的租约刚好到期,于是就这么历史轮替地住进了一个活着的历史博物馆。
香港诗人也斯曾在《从西边街走回去》一文中写道:“从这条倾斜的街道走下来,你逐渐发觉,那里充满了符号,叫你去读这百年历史中所包含的种种隐秘:那些空置的旧屋中的幽灵,那些藏匿在砖瓦间的历史的游魂。”我家就在从西边街走回去,几个街区之隔的磅巷。
磅巷同样是条倾斜的街道,是上环千万条斜街中的一条。石阶上的大榕树,像钻戒的大钻石一般镶嵌进石坡壁。清晨,阳光在树影间错落铺开,古老的根须在清风里轻逸地荡漾,三两行人惬意走过。多美的一幅有中国意境的水彩画!也确实常常在街边巷口遇到写生画家和摄影爱好者。但这融合了都市和乡野的“符号”,却是当年地少坡多情形下无奈的现实举措。
跟磅巷交接的太平山街如今干净整洁,短短一条街却保留着四五个依然香火鼎盛的寺庙,这里曾大量聚集躲避太平天国战乱、流离失所的华人,他们简单住下,饥饱无定,还偏遇上各种病灾瘟疫。这些寺庙成为贫病收留所、乃至等死处、停尸认领处,被称为“义祠”。旁边的东华三院,就是华人自组的中式传统慈善组织,照顾、医治病患,救助穷困。如今是香港声誉极好的慈善组织,也稳步发展了上百年,实在而低调,如今周边的物业都是他们慈善事业的拓展。最近他们出版了一套东华三院史料,稍稍翻阅,就觉得这就是一部细节丰富的香港社会发展史。
磅巷往上直达半山区,中间要攀爬很多的石阶,太平山顶和山腰以前是英国人居住区,现在是坐拥天价豪宅的富人区;往下,穿过荷李活道、皇后大道和德辅道,通往海边港澳码头,这一带往日商贾云集,如今保留纵横交错的街道布局,俗称南北行、海味街,许多老字号在这里经营了几代人,零售、批发参茸燕窝、鲍参翅肚、冬虫夏草、灵芝中药等。政府因应这里的生意特色命名为“参茸燕窝街”,此外没做其他干预,这里依然是小商家的乐园、特色的商业区。香港最早的金融交易也是从这海边的码头商埠起步,全港黄金交易中心至今还在营业,延续了上百年。
但所有的故事,要从与磅巷一街之隔、联结着荷李活道和皇后大道的水坑口街开始。水坑口街,英文名是Possession
Street,顾名思义,“占领街”,是当年英国军队登录香港的地方。如今在街口立了牌子,做详细的历史介绍。虽然充满浓郁殖民味,却是诚实坦白面对历史的态度。文化保育,建筑的“修旧如旧”容易,但对保留有争议历史段落的风貌,以宽容之心,温情而具体地看待历史,却是中国人仍然难以理解的逻辑、严重缺乏的观念。如果对历史的理解仍笼罩在道德优先的意识形态阴影下,就很难以时间、地点和条件,以逻辑和完整视野去体谅和反思,没有了这份体谅和反思,入场自然无需排队,可以横冲直撞地“赶英超美”。
举一个我的房东东华三院的例子。1869年,香港第六任总督麦当劳决定改善太平山街脏乱差的义祠环境,筹建首间华人医院,他想出的筹款办法是:开放赌禁。虽然当时争议重重,却绕开“文明”的道德束缚,因地制宜,解决现实困境。如今香港赛马会经营六合彩,却是香港最大的慈善机构,也是师法这种以赌行善的办法。在英国现代发展史上经常可以找到类似的例子。背后的观念,就是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的自由竞争理论,香港自开埠以来,一直是这一信条的忠实拥趸和执行者。这是承认人性的复杂和弱点,以趋利的主观达成向善的客观,跟儒家的道德训诫和革命理想的改造,是完全不同的发展路径。
如今,我每天上下班都要路过上环这一段街区,来来回回,有时也会停下来生出也斯一样的感慨,甚至比他想得更多。华洋杂处,如何有条有理、共存共荣,既吸收现代文明,也保留自己性格,这不仅是在上环发生过的历史故事,某种程度上,也是中国走入现代仍然面对的问题。制度好坏是一个问题,制度如何产生是另一个问题。如何创设制度,跟制度好坏一样重要。好制度只有以自然演进的方式产生,才能长久安定。上环的故事,给这个道理做了正面的说明,而中国百年向现代挺近的历次失败则是负面的背书。
其实,无需细描上环这一带纷繁的景致,在这Google
Earth就能随意查看某地照片的时代,重要的不再是景致,是看景致的眼光。总要有新眼光,察看历史才会生出更多真切的神韵,思考当下也可以多些崭新的格局。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

定期获得翻墙信息?请电邮订阅数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