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会让自己的子女自由选择他们的兴趣、前程和居住地,或许是为了弥补我们从小因为家长过度关注而失去的自由。那么,独二代的他们会变得很好、比我们更好么?”

今年的母亲节,我看到有媒体把一篇关于“失独”父母的旧文翻了出来。所谓失独,意思是说独生子女的家庭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孩子。报道里称,中国的失独家庭大约有百万个。

本来,失去孩子是全世界所有家庭都有可能遭遇到的不幸,然而在中国,这个不幸因为一项叫做计划生育的国策而被极端化、群体化了。那数以百万计的父母曾经响应政策只生了一个孩子,而人过中年时不幸失去了他们的宝贝,这些人该如何度过余生的分分秒秒?

这条旧闻在微博上被转发了上千次,并且引来了人口专家再次呼吁取消计划生育政策。
他们的讨论吸引了我的注意,原因除了职业敏感以外,还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贴着独生子女标签、读着计生标语长大的Made in China的产品。

我的童年少年是在少数民族地区度过的,所以在我的同龄人中,有兄弟姐妹的人为数不少,而且,尽管七八十年代计生工作抓得挺紧,还是有很多神通广大的人士偷偷改了民族,获得了生二胎的权利。我的家庭由于父亲一方属于归国华侨,本来也是可以生二胎的。然而我的父母选择只生一个孩子,这件事情曾经让我抱怨了很多年。一直以来,我把父母不肯生二胎的原因归结为知识分子的清高、自我。然而有一次听妈妈说,她当年觉得多生孩子是不思进取、思想落后的表现,我终于意识到,洗脑在很多人身上是起了大作用的。

小时候,我的家住在父亲学校的大院子里,遇到父母同时工作的时候,我会被一个人反锁在家里。记忆里,我独自一人趴在窗台上,望着楼下打篮球的年轻学生们(这个场景直到现在还经常出现在梦里面)。五岁那年,我用简谱写了一首简单的儿歌,说自己是一只小鸟,想要飞到蓝天、寻找伙伴,然而又害怕狂风暴雨,回不了家……

这样的我,在同龄人中其实已经极其幸运了。我的妈妈是大学老师,每周有一半的时间在家里工作,爸爸在中学教书,也是不需要坐班,可以带着我到他到实验室、教室里找大哥哥姐姐们玩。直到上小学,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很多同龄人从三岁起就被送到了全托班,一个星期只能回家一次。他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在没有父母看护和兄弟姐妹陪伴的环境里,与陌生人沟通并保护自己了。

九十年代陈丹燕编写的《独生子女宣言》里,有一个上海的女孩子写信给她说,自己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一个人烧饭烧菜了,如果某一天她不开火,那么厨房的蟑螂只能孤独的饿死在角落里。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当然知道蟑螂没有那么容易死,但我理解她想表达的其实是一种心情:她的家,父母忙着工作而祖父母住在另一个区,许多个白天除了她和蟑螂,家里就没有其他生物了。

这本《独生子女宣言》是我在读初中的时候买的,其中收录了70多个独生子女小读者写给陈丹燕的信。尽管我和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地域,然而我们却几乎无一例外的曾经被独自反锁在家里,自己对着玩具说话;我们的父母总是把一句话重复好多遍,而且,针对的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们有时觉得爸爸妈妈好烦,但是,我们又会极其害怕他们同时出门,同时晚回家,害怕父母把我们自己一个人留在世界上……在学校,我们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不肯分享,因为,我们希望交到朋友,然而回到家,我们常常想不到把好东西也留一份给父母,因为,他们总是让着我们,而我们,根本用不着争宠讨好便可以得到他们全部的爱。

在读完那本书之后,我第一次承认独生子女真的有很多共性,在此之前,我很反感那时的成年人把独一无二的我们,贴上一个统一的标签。

我们身上的共性,引发了包括作者在内的很多人的思考。在那本书的封底,他们这样写道——

“世界上最宝贵的是我的生命。”一代中国独生子女个体的被突出,将使这一代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
“养儿防老”,又一句中国老话将要在几十年里被人们遗忘。
“没有人知道我们将变得多么好。”这一代孩子,将背负中国的二十一世纪。

现在看来,这些话抽象的踩到了过去三十年来中国的发展脉络。我们是独生子女的一代,又碰巧成长在了改革开放的环境里,我们自我意识的觉醒比上一代人强烈许多,从这个意义上说,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会变得多么好。

然而,现在或未来的几十年真的如此么?当独一代的我们迅速有了自己的孩子,面对着一个孩子四个老人,我们会不会在来不及“变得多么好”之前,就被两片面包狠狠地夹成了三明治?到了中年时期,面对增长的财富但衰老的父母,会不会感到既自由又无助,就好像被反锁在了一个变大的房间里面?

无论怎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们中间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刚刚踏上为人父母旅程的时候,就没有指望“养儿防老”。很多人会让自己的子女自由选择他们的兴趣、前程和居住地,或许是为了弥补我们从小因为家长过度关注而失去的自由。
那么,独二代的他们会变得很好、比我们更好么?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邻居家五岁的小女孩又过来敲门,她是来找我妈妈玩的,这是她每天的固定项目。小姑娘的父母都是外地人,每天7点多出门,晚上要八九点才回家。小姑娘从出生起,白天的看护人已经换了好几个了,从外婆到姑婆到保姆,以及说不上名堂的远亲。小孩子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警觉性很强,我有时候听到她编出一套一套的说词用来在保姆或者远亲面前保护自己,真的是惊叹孩子的超人思维。和一些相对陌生的看护人比起来,她更相信她的邻居,也就是我们家,所以,她每天幼儿园一放学,一定要到我家玩一会儿,算是完成一项心理安抚。这项“功课”结束之后,剩下的就是一边玩一边等待父母回家。

她的父母经常加班,有时候到晚上十点还没有回来。于是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小姑娘把自家防盗门上面的小窗打开,冲着楼道里喊: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你们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不理你们了啊!我猜测她内心真实的声音应该是恐惧,并不是怨恨。因为每一次她的父母回来,当钥匙开门的声音刚刚响起,我就能够清楚听到她兴奋得叫着爸爸妈妈,伴随着一阵毫无保留的清脆笑声。

这是一部分独二代的生活,他们的父母在还没来得及思考如何变得更好之前,已经被卷入了中国高速发展的轨道,拼命的朝着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前方奔跑。

在中国,像我邻居家这样的孩子应该还有不少。她们是城市里的“半留守儿童”,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们所居住的城市里没有祖父母、而她们的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她们也就没有了叔叔姑妈舅舅小姨,她们无法像独一代那样成长在计划经济时期的单位大院儿里,可以跟父母同事的孩子们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玩耍。那么,这群独二代的小家伙们,会不会比独一代更加寂寞?

在未来的未来,中国会不会有庞大的独三代群体出现呢?我不知道,所以,我在文章的题目中使用了省略号。

无论是或者不是,我想中国真正迎接的应该是一个更大的改变,这个改变包含着实现一个多层次、有保障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所有没有结婚、没有生育意愿的人,可以毫无压力的遵从内心的需求,不会被强迫着生育一个孩子;同性的恋人们可以一起生活,也可以领养孤儿;而年轻的妈妈们可以有几年时间在家照顾幼儿,并获得经济上的补助;对于失独家庭,无论他们还是不是一个庞大的群体,都可以有专业的NGO协助心理构建,这样的服务也能到达偏远的农村,在那里,人们可以明白 “非政府”其实并不是一个反动的名词……
我期待着这样的社会,我也相信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会体会到比取消计生政策本身更大的生育自由、更多的心灵满足。

(沙莎,媒体人,中国三明治网站联合创始人。原文链接:http://www.china30s.com/?p=3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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