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年7月24日(星期二)

时间:19:30-21:30

地点:香港中文大学——玻璃房

 

讲者:

钱永祥:台湾中央研究院副研究员。钱先生从学生时代起便反抗威权,强调个体的权利和自由。他大学时就组织沙龙、读书会,参与保钓运动,还曾因私藏禁书被捕。八十年代从英国留学回台后主要从事政治哲学、政治思想史和动物伦理学的研究,翻译了《动物解放》,创办《思想》,同时一如既往地积极参与公共事务。

周保松: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系助理教授。由学生时代追随理想转入冷门的哲学系,加入《中大学生报》编委会,到如今成为中大政治哲学教师,他始终坚持价值批判和社会关怀的精神。政治哲学于他不仅是知性的探索,也是追求理想社会和美好人生的困勉之旅。

 

周保松:对每个人来讲有两个问题我们都要面对。首先是,我该怎么样活?我怎么样构想我的生活,我们面对困难的时候,什么构成我们生命的基础,是我们生命重要的部分。这个生命是属于你的,不能代替的,每个人只能活一次。你不一定在乎别人过的怎么样,但你一定在乎自己过的怎么样。其次是,我们应该怎样活在一起?How should we live together?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们生活在社会里,我们的生活受到政治的方方面面的影响,因此我们必然会关注这个社会的公平正义。

我小时候有天放学回家,妈妈告诉我我们要移民去香港,我当时第一反应是:“我不去!”然后就哭了,还跑出去。那个时候对香港的印象很差,认为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我来香港后住在深水埗的板间房(注: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大声说话时,隔壁可以听得到),那是香港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我们几家人家共用一个厕所,一家人挤在不到10平米的房间,那时是从天堂跌到地狱。

我读的学校也很烂,学生是我这样的新移民,或是其他学校记大过的学生。学校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校,下层是钢铁厂,非常吵。我那时经常和同学去工厂打工,赚钱。我统计过,我们中学班里50多个同学,念到大学的只有3个,绝大部分都在社会底层工作。少时感受到压迫、异化、贫穷是什么样的状态,所以我常常和大陆铅笔社打笔仗。在没有政府管理的情况下,穷人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对自由主义的支持,不是后来习得,是我生命里面的。

我读书成绩不错,而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一直是非常沉重的话题。我三四年级就开始拉着老师谈论生命意义,参加团契,去寺庙里面住。我的成绩很好想念什么专业都能念,因为知道读什么会决定我以后过怎样的生活,所以我很痛苦挣扎。我当时想读中文系,因为中文不错,很崇拜刘宾雁,想做香港的报告文学家。结果全家反对。我们班最好的同学都念工商管理。我挣扎了两年,很痛苦,最后才选择工商管理。进中大第一天,无线电视跟着我采访念上中大是什么心情。(因为我来香港第三年就拿了香港十大杰出学生。)

进入中大更痛苦,我进了学生报。商科不是我想念的,最后我就瞒着家里去念哲学。How should I live?要知道自己想过的生活要对自己非常了解,时常反思,自己要实现什么价值。这非常不容易。我们每天都受到其他人影响。反思需要勇气,也有幸运。我进大学后积极参加学生运动,当时身处的年代是89后、97前,很特殊。参与运动,问题会越来越多,因为你在抗争中,看到的社会问题越多,你会有你的判断,会不断反思。这影响到我最终选择政治哲学。

我想谈政治哲学的三个面向。第一是,它帮助我们理解自己。每天,我们有很多情感,用语言去描述这个世界。但为什么会用这个语言?理论的思考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自己,了解为什么要用这个概念、这个框架理解世界。第二层是,我们自我了解后,我们才能知道应该去往何方。第三是它能建立我们的信念。我们参与公共事务很容易受到挫折,你会发现自己很孤独,会被人嘲笑,你父母会给你压力,说这不是好的生活。你需要理由、价值去支持你。思考、探索和行动不对立,只有你对这些问题有思考,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才有足够信心告诉自己和别人坚持是值得的。

 

钱永祥:我几乎不太敢去回忆我的青春年华。我的好朋友郑鸿生写的《青春之歌——追忆一九八○年代台湾左翼青年的一段如火年华》里面多处提到我,他送样书给我,我都不敢看第一页。对我来说,那是火被熄灭又重燃的故事。我不愿意说过去是错的,我只愿意说去改正它。

我高中时候,找了已经停刊的《文星》杂志来看,当时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是李敖,一个是殷海光。李敖的作用在于告诉你整个台湾社会的保守,老旧的东西是不应该的。殷海光先生对我的影响正面些。他的文章里说,对于自由民主,五四以来的精神,是我们当时最需要维持的。

殷海光先生1969年去世,正是自由主义在台湾被全面遏制的时期。我对于文革的理解,隔岸观火非常少,我认为是年青人起来反抗权威,破四旧。而西方的反建制(Anti-establishment)也是挑战原有权威,自由主义在全球被遏制了。

我积极参与了台湾保钓运动,那是非常痛苦的经历。彼时我算是重要的学生领袖,每天回到家累得半死想的是:明天要做什么?在没有思想资源的情况下,想去开拓新的社会想象,是非常难的。对环境不够理解,对向往的东西不够清楚。那种挫败的感觉,大约持续了两三年。

自由主义失败后,我投身到左翼思潮。当时在台湾不准读30年代的东西,我去英国后就开始读鲁迅、老舍,上课时专门念马克思主义。当时西方处于学运尾声,学校中蔓延着很左的气氛,我开始了解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1976年10月7日早上,我打开报纸,标题是“四人帮被捕”。原先我对中国的革命和左派有一些信心和理解,可四人帮事件对我而言是一种幻灭。

后来我翻译韦伯的书《学术作为一种志业》《政治作为一种志业》,对我又是一个启发。韦伯认为,政治权力基本上是异化的过程,建筑在信念上。现代人是不能够有幻想的一种人。权力里面盘踞着魔鬼的力量。任何人使用权力,他就是想和魔鬼打交道。学术是我们看到的世界的因果关系。韦伯认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干枯的客观世界。但他是一个强烈的理想主义者,他说理想主义来源于个人选择。你采取的每一个行动,不能根据善意,而要看后果是什么。这些东西对我启发很大。

我回到台湾中央研究院工作。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穿着蓝色中山装,我问他哪来的,他说是杭州的,我请他来我家做客。这是我第一次和大陆人接触,可是这很快就被打报告回台湾。这时我就面对一个选择,到底要选择政治参与还是我的学术?当时我还是选择了学术。所以台湾的民主化运动我是很间接参与的。

91年开始我不认同台湾民主化的方向,比如总统直选。自由主义者一直以来都反对权力绝对化。直选总统可以跨越国家以及政党体制,由个人量裁或透过非正式管道形成决策,从而继续过往的威权体制。我公开写文章反对,当时的报纸却拒绝刊载;2000年总统大选,中央研究院院长李远哲发起支持陈水扁的运动,我写了最后一篇报纸评论文章,指出李院长不应该干涉公民自己做决定做判断的权利。从那之后,我觉得我对台湾的政治参与应该告一段落,开始投身于台湾的动物保护运动。至于我为什么对动物伦理感兴趣?1990年初期台湾流浪狗问题非常严重,开车去高速公路一定有一直被压死的狗。全台湾有几百万只流浪狗。我出门都会在车上放狗粮。不能参与民主化运动,我就开始研究动物伦理。

相比大陆同龄人的大风大浪,我并没有吃过苦,然而对个人而言,小风波也有意义。到今天我还是一个有信念的人,我的信念不是来自于比较美好的理想,而是理想主义破灭的过程。但我还是坚持我的理想,我想要去补,我不想放弃。人会受很多打击,走错很多路,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如果你能像保松一样,昂扬向上乐观,有明亮的色调,那是你的幸运。如果你磕碰比较多,不要丧志。我们一定要追求,不追求,就没有尊严。

韦伯说:我们十年之后再来见面,我到时候看看你们之中还能有几位维持这种昂扬斗志。我害怕你们可能开始觉得疲倦,放弃,甚至变得庸俗。中国在大变化的前夕,很多让人不堪卒读、不能忍受的现象,未来都会有所变化,而受这些变化影响的是你们。

我曾经看过一张图片,一个女生穿着短裙球鞋走在路上,路边两排男生在看着。这张图有很多性别歧视等等的符号。经过西方学生的女权主义运动,女性的社会地位才有很大提升。当然吸毒、嬉皮等等常被称为资本主义颓废的符号,但它们对现状,对流行的文化规范的批判有重要的作用。

 

=====================交流讨论环节=====================

营员:如何看待学习政治哲学的人和社会脱节。

周保松:我主张理论和实践是一起的。很多人对哲学的理解是很抽象的,坐在书房里面吹牛。我希望打破这种想法。政治哲学关心的问题,如果你认真面对生命,是无法回避的。这并不是哲学系的学生才需要思考,你也要需要。

我们生活里太多悬疑主义、虚无主义和无力感,很多人觉得自己太渺小,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这个世界是不合理的,我们就尽可能地参与,推动,改变它。不要开始就觉得自己做不到,袖手旁观。我们不知道能改变多少结果,但总是比什么都不做好。

我从上大学时,就开始读钱先生的文章,我想为大家推荐先生的《纵欲与虚无之上》这本书。说到我自己,我人生中有很多困惑和挫折,当我站在讲堂里面对有无力感和选择虚无主义的学生,我不大想去谈这个,因为我觉得我们没理由去绝望。

钱永祥:不要拿你受到的大学教育,当作是合理的事情。今天高校里面,你们受到的教育,比不上你们应得的。大陆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有种威权主义的感觉。

周保松:我今年开始答应南风窗写专栏,谈政治哲学里面最基本的概念。因为很多人都说政治哲学和现实脱节,所以我要求自己一个术语都不用。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读读,政治哲学不是在书斋里面。我想我们大家去参与不同行动的时候要多一些反思,问一些问题。问题意识很重要。

张铁志:公共青年和知识青年的关系?是不是要多积累才行动?有一句话说,关怀必先了解。行动和知识不应该分开。要等到知识很足够再去行动,是不会有那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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