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楞了半天,她本来拖着腮帮的手滑下来,眼泪流下来,流过她的下巴,她的手,落到空碗里,桌子上,浸透了她面前的一块桌布。她无声地哭泣,把头转向一边。转向窗外,月亮正在天空中孤独的亮着,大地一片喧嚣与寂静,喧嚣的是车辆,欢场,寂静的是人群。

 

 

自由与打胎

/张亮

 

 

没有一座城市比成都更自由,这里没有奥运会,没有公共知识分子,没有火箭一样升天的房价,没有天上人间,没有贫民窟,没有克林顿小布什到来的交通管制,没有通宵达旦地争论到底该不该跟小日本干仗,只有饮食男女。当我在机关单位里看《三国志》,大妈会惊呼我的竖排体纸面是天书,而安然翻开她的《女友》或者《读者》,向我炫耀她今天刚刚打听到的一段奸情。领导们在密闭的小车里前往某个山清水秀的郊区视察工作,讲满一天黄色笑话之余,把脚搁在车窗上,讨论晚餐应该去哪个单位吃,是胖妈烂蹄花还是卞氏菜根香。同事们都在讨论周末去幸福梅林还是黄龙溪,龙泉县的枇杷比芒果还大,青城山的老腊肉比满汉全席还香。饱暖思淫欲,成都人似乎从没有饥饿的记忆,水旱从人,物产丰盈。即便天下大乱,也是大军到处,立刻投降,乐不思蜀。那时,这种历史积淀下来的温软,这种饮食男女方面的随心所欲,这种一切皆有可能的自由,让我惶恐。我尽量避免成为这种生活中的一份子,但我又生活在这里,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听故事,讲故事,对每一个碰见的人讲别人的故事,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

 

 

我面前坐着的这个女人刚刚打完胎。

我想听她讲她的故事。

平常,她笑的很甜美,我没有见过她打胎的全过程。但我可以肯定,就像拿勺子在搪瓷杯子上刮擦一样,她的子宫一定也遭受了一翻令人难以忍受地刮擦,就像此刻,甜美全部换成了苍白。她把头靠在两只手肘上,偏向一方,愣愣地盯着热气腾腾的番茄炒鸡蛋,魔芋烧鸭子,酸菜苦笋汤。我确定,她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直到她亲手做的饭菜一点一点冷却,凝固,变得失去诱惑力。我试图捕捉她瞳孔的变化,平均每半分钟,睫毛会闪动一次,但是瞳孔依然没有变化。我害怕她就这么变成一座石雕,孟姜女,望夫崖,都是这么得来。这时一只苍蝇从纱窗外面飞进, 落到她面前的空碗上,我捡起筷子,轻轻放到碗上。然后我狠狠一敲,发出咣当的声响。

“怎么了?”她突然从沉默中醒来。这时,我发现,她的瞳孔终于发生了变化,稍微放大了一些,眼睛也睁得比平时更加圆满。

“没什么,我只是想证实你是否还活着。”

她叫小红。她之所以叫小红,因为我已经不记得她叫什么,只记得她喜欢穿红色的连衣裙。只是记得,那天晚上,她的男朋友,我的大学同学T,突然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借八百块钱。并且诉说,他无法找到一间像样的房子,存放她女朋友的身体,在许多我要好的朋友里,他是最好的之一。我从钱包里掏出这个月仅有的一千块,在电话里对他说,不用找了。那时,我刚刚工作,在一家市属机关工作,每天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纸,听同办公室的大妈谈论每一个同事的八卦。我把中华书局版《三国志》放在抽屉里,趁大妈又去隔壁办公室谈论我的八卦,作弊一样温习关羽和曹操抢同一个女人的故事。那个女人不叫貂蝉,也不叫蔡文姬,我忘记了她叫什么,于是翻开《三国志》,想要查一查。

小红与T来到我租住的双人房的第一天,我正在租住房里重复这种无聊的生 活。我的电脑里正在挂着传奇三,一种当时风靡日久的网络游戏。我的窗外,夏天的爬山虎与紫藤正一步一步爬上来,我无聊的生活就像电脑里循环播放的加州旅馆,斯卡布里集市,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所以,我带着旁观者的强烈兴趣关注这个正准备打胎的女人和她的男友,我的同学T。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准备打胎的男女。此刻,他们正在我床上嬉戏,愉悦,让我充满了观察的兴味。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比我有趣而丰富,孕育了生命,又准备做掉它。而我,连孕育都没有实现过。小红跟T是在QQ激情聊天室认识的,一个专科生,T带她来见我一起吃过一顿饭,那时她在T的自行车后座上,笑的跟北京春天一样,杨花纷扬,柳絮飘飞。T 曾经抽着烟对我说,她什么都好,就是学历太低了点。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爱好观察一个女人落寞的表情胜过爱看她们的笑容。当她们欢笑时,大脑一片空白,当她们落寞时,故事就会浮出水面。我相信,多年以后,我面前的这个女孩会对她的老公封藏这段故事,守口如瓶。但此刻,我却渴望成为这出戏剧的观众。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贱?”她突然从沉默中抬起头。

“你是在说我么?”

“你不贱啊,贱的是我。”

“T很快就回来了。”

“回答我。你觉得,我是不是很贱。”

“其实,这不算什么。我喜欢写东西,在一个喜欢写东西的人看来,生活没有贱与不贱,只有充实与苍白。”

“那你觉得,我的生活呢。”

“老实说,缺乏一点戏剧性。”

“那么我想听下,什么是充满戏剧性的生活。”

“让我想想,想想。”

那是2005年,兄弟我刚刚从九眼桥大学毕业,到浣花溪附近租房子住。我在省水利水电校里头找了一间60年代建的筒子楼。跟我合租的是一对,男的是湖南的,叫X,女的是成都的,叫Y。男同志跟女同志一起在杭州读书,毕业后一起回成都。女生的家就在旁边单位里头。女方家里不同意他们结婚,因为男的没有固定工作,一直漂着。我和他们的屋子就隔了一层中空的挡板。我一直疑心某一天我喝醉了酒,一头撞上去,就会撞翻这层挡板,撞翻挡板那面的立柜,板凳,一直撞到那对男女的双人床上。就这样,我戒了酒,并且避免尽量喝水。我们的厕所在被隔开的屋子的里间。有一天,当我和同学们斗地主,喝掉了十三杯白开水后,我憋的快要爆炸了。进入漆黑的里间,摸索着被一条大腿绊倒,我爬起来,另一条大腿,那晚,我倒下了两次。我逐渐习惯了这种被卷入他人生活的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灯火通明的凌晨,烧烤摊的塑料板凳上,等我的烤猪皮,对我合租的伙伴X讲我听到的故事。

那天晚上,X说,前几天,Y终于顶不住家人的压力,跟她妈介绍的一个开飞机的吃了个饭。X还说,苦闷的时候,总是喜欢听我讲故事。

“X,我觉得,你说的一切都不算什么,至少你还活着,但是九眼桥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有亡灵在游荡。”

“为什么。”

当我对X讲起九眼桥大学过往的故事,我的记忆像一艘潜伏已久的潜艇,突然从怒海狂潮中冒出,滔滔不绝,一泻千里。我的眼睛里闪着光,我记得那些过去的故事。记得郭家桥出租房的那天晚上,一辆救护车呼啸而来,一个全裸的女子,被床单裹着,被人们抬着,从浴室抬到救护车;她的男友,此刻全裸躺在浴室里,鲜血已经凝固。我记得,在东六舍楼下,刚从狮子山带过来两个女生的泽哥,蜷缩在雪白的本田里,愤怒的人群砸断了他的右腿。我记得,文科楼旁边的化学实验室,某个夜晚八点,有人听到女人的呼救,没有人理会;第二天早晨,人们推开门,一股喷溅的动脉血液染红了实验室的半边墙壁,半裸的女人躺在血泊中,旁边放着一双NIKE运动鞋。我还记得,九眼桥大学每一座叫阴暗潮湿的树林里,都有提着一半裤子的男人和女人,偶然,人们走过,那一座亭子里的大钟,会有四条,甚至六条雪白的腿从亭子里露出,安全套散落一地。我更记得,那天晚上,叱咤风云的学生会主席,在某个销魂的酒吧,唱完一首《单身情歌》,微醺的他,发现浓妆艳抹的女朋友,正娇媚的躺在某个客户的怀里劝酒,他拔出刀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虹桥,停一停,你的故事虽然好,但怎么感觉大煞风景。我要回去了,洗个澡,睡个好觉。”

“对啊,你怎么净记些这种故事。”小红撅起嘴,亮起一对大眼,像故事中的X一样对我提出抗议。

“别插话,你还想听不听。”

“废话,继续,然后呢。”

“几天后,我记得是六月份的一天,我当时下班比较迟,喝了点夜啤酒,回来的时候已经是11点了,倒头就睡。等睡到半夜,实在憋不住,迷迷糊糊勒摸起来上厕所。”

“老套了,能来点新的么?”

“闭嘴。我记得,那天晚上晕头转向,不晓得方向,路过他们床边上,一不小心,被啥子东西跘了一下,一头栽到他们床上。他们两个都醒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说话。我也不敢说话,自己爬起来,跑去撒了一泡尿,又回去睡。”

“大哥,你已经讲过了一遍了。你到底要绊倒几次。”

“别笑,故事还没完呢。第二天我酒醒了,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是夏天,应该很暴露。到晚上,我特意提前下班,回去请男的喝酒。喝了几点钟,我说,昨天晚上对不起哈,不小心闯到你们床上老。不过还好,你娃应该没得事,没有吭声。”

 

 

“哈哈,你真无耻,老是撞到人家的怀里。”

“我无耻么,不是我无耻,不是我老是撞到你们的怀里,而是你们这些人老是撞到我的怀里。”

小红收敛了笑容,拖着腮帮陷入沉默。

“还想听么。”

“那后来呢。”她点点头。

“后来,我记得那个男同志愣了半天,说,昨天晚上我在都江堰的嘛。过了三天,X的女朋友搬回家住去了。我一直很愧疚,但是一想,还好,帮人澄清了事实。”

“那他们,后来呢?”

“有天晚上,我给X打电话,想请他喝酒,电话里面,他瓮声瓮气的,貌似很不高兴。我就开了句玩笑:‘你应该请我吃饭哈,不是我的话,你娃头儿的绿帽子还要戴到现在哇。没想到他在电话头吼了一句:“我咋个晓得是不是你干勒?’然后就挂了。把我一个人郁闷了半天。”

“哈哈,你果然是瓜娃子。怎么净干些蠢事。”

“是啊,我就是净干蠢事。你们这些大爷大妈办完事儿,打完胎,都让我帮你们买单,我是什么人,要给你们买单。我跟同事挤着住了一个月,你们他妈就不能好好过日子,打胎是好事儿吗?!”

小红楞了半天,她本来拖着腮帮的手滑下来,眼泪流下来,流过她的下巴,她的手,落到空碗里,桌子上,浸透了她面前的一块桌布。她无声地哭泣,把头转向一边。转向窗外,月亮正在天空中孤独的亮着,大地一片喧嚣与寂静,喧嚣的是车辆,欢场,寂静的是人群。

“你说,他还会回来么。”

“找个好男人嫁了吧。”

我站起身,走出房间,走下楼去,穿过宽敞的小区花园,那轮明亮的月还在空中,照得大地一片白茫茫没有边际。

不知怎的,我竟然掉下泪来。

 

(采编:王倩;责编:徐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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