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在“哀大莫若心死”中死去

徐贲

 

中国人说“哀大莫若心死”,在美国心理学家施奈德(C. R. Snyder的《希望的心理学》一书有一个相似的说法,叫“心理死亡”(psychological death)。其实,在这两个说法中,死去的都不是“心”,而是希望。希望是存在于心灵或灵魂中的东西,一个人没有自由的心灵,便不可能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希望。

施奈德把“心理死亡”定义为这样一种状态:“由目标导向的思维衰退,直到像植物般冷漠的程度。”他写道:“一个人心理死亡的时候,他处于一种对人生目标冷漠、麻痹的精神状态。儿童和成年人都有某种希望的念想,希望的死亡是一步一步地发散出来的。它经常是从希望受阻开始,由于希望受阻而愤怒和绝望,最后对所有的目标万念俱灰,无动于衷。”

一个人的希望受阻,通常是因为最重要的目标先行受到了阻遏。目标重要不重要,是由它对一个人的影响而言的。社会对人形成“重要目标”的观念有关键的影响,在中国,以前是政治,现在是金钱。

以前,人们把所谓的“政治生命”(党籍、政治前途、历史清白、组织信任)看成最重要的人生目标,为此可以六亲不认,与家庭划清界限,出卖朋友,诬陷他人。人们把“政治上不出问题”当作人生重大目标,是因为害怕“政治问题”不仅会给自己带来灾祸,而且还会连累家人。一旦政治目标受阻,其他一切具体目标也都难以实现。谁政治上出了问题,朋友便会疏远他,视他为陌路之人,同志们也会对他落井下石,以至妻离子散、家败人亡。许多受“家庭政治问题”连累的人,招不了工,上不了学,找不到对象。这类具体人生目标屡屡受阻,会使人极度挫折沮丧。如果一次次努力都无法改变,人就会变得心力交瘁、万念俱灰、冷漠麻痹,不再敢抱任何希望,对希望也就死了心。心死是人的一种最后的自我保护手段。

从怀有希望的念想到对希望死心,会经过一个愤怒的阶段。只有对希望敏感的人,对希望在意的人,才会愤怒。今天,由于制度性的不公正,一个人的出身条件仍然对他的前途有重大的影响,官二代、富二代、红二代有父母和有权有钱的叔叔、阿姨替他们铺垫美好前程的台阶。穷二代、农民工二代则上学、就业、个人发展处处受到限制。如果他们能够认命,以但求温饱为满足,倒也罢了。但如果他们想要翻身,却无论如何拼命努力,都无法争取到更好的人生,他们就可能因为希望受阻而感到愤怒。

从“还有希望”到“心死”,在这个变化过程中,愤怒是一个过渡阶段,也是一个最痛苦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年龄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年青人会觉得自己有年龄的本钱,因此会在这个阶段上停留得长一些。不再年轻或者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很快就会从愤怒转入下一个阶段,那就是绝望。施奈德指出:“绝望是一个人对重要目标受阻的投降。在愤怒的时候,人还在与阻碍搏斗,与愤怒不同,绝望是一种不再有动力的沮丧状态。……绝望是一种放弃了的无所行动。”人从绝望会迅速进入心理死亡的最后阶段,那就是彻底麻木,完全心死。

在不同的环境中,完成心死过程的时间长度会有很大差别。在“文革”时,冷酷无情的阶级斗争和肉体、精神残害使得一个人很难细细品味整个心死的过程。等不到精神麻木,他就会一下子陷入绝望的恐惧之中,用上吊、自溺、卧轨等剧烈的手段表现并结束自己绝望。

在日子变得好过许多的今天,金钱成为许多人的人生主要目标。对他们来说,就算人生目标受阻,就算因此渐渐绝望和麻木,也不至于惨痛到必须身心皆死的地步。一个人心死了,但肉体仍然可以苟活于世。谁如果善于自我劝解,学会“难得糊涂”,不去理睬什么精神、心灵、自由、尊严,那么,即便人生像果戈理《死魂灵》中那样庸俗、浅薄、蝇营狗苟、鼠目寸光,也照样可以觉得自己活得很滋润,很幸福。对他们来说,追求存活于心灵中的希望只不过是庸人自扰。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死魂灵不是灵魂,而根本就是没有灵魂,真正的希望是不可能驻存在死魂灵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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