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者被知识分子批评而不以为忤,双方平等相待而无尊卑之分,实在是寻常一幕。无论称道哪一方,都属过誉,从而照见了自身的不堪与危机。
羽戈(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
说罢孙中山,再说蒋介石。
同为国民党领袖,这二人在大陆的遭遇恰成对照,以前,孙中山被神化,蒋介石则被妖魔化,如今,孙中山遭骂杀,蒋介石则遭捧杀。
妖魔化蒋介石的手段,大体而言,不外乎扭曲和遮蔽两种。且各举一例。
蒋介石的负面形象之深入人心,依赖电影更甚于文字,电影对他的最大丑化,无过于那句铿锵有力的“娘希匹”。这句粗鄙至极的脏话,简直成了蒋介石的专利,以至好多国人一听“娘希匹”,便如条件发射一般,联想到光头长衫、面目僵冷的蒋介石。
实则蒋介石自中年豹变,言辞恭谨,绝少说脏话;而且正确的骂法应该是“那阿姆希匹”,省略为“娘希匹”,则是骂自己。所以这一丑化,并不高明,始作俑者,竟有些黑色幽默的意思。后人鹦鹉学舌,把“娘希匹”挂在嘴边,实属自取其辱。
再说遮蔽。
年初我给一个游学班讲课,提及辛亥年(1911年)蒋介石的行止,这些十来岁的孩子几乎一无所知,犹如我们当年一样贫乏。正史所塑造的蒋介石形象,集中于中年以后,对其早年,着墨寥寥,尽是恶迹,如少年无赖,为害乡里,青年好色,流连妓院等。
这些情节固然不虚,却系一面之词。
青年蒋介石的生活,可以一言总结:“白天干革命,晚上逛窑子。”可惜前一面惨遭遮蔽。譬如1911年11月5日凌晨杭州光复之役,蒋介石担任敢死队指挥官,躬冒矢石,不惧牺牲。起义之前,他致信家人诀别,“告以誓为革命牺牲,并劝母勿念儿及死后家事之处置,语极激凄”。蒋母王采玉派侄儿王良岳到杭州劝慰:“死生一视与义,毋以家事为念。”
此情此景,何其可歌可泣,可敬可叹。但在一些史书当中,压根不提此节,纵有提及,却故意遗漏、抹煞了蒋介石的名字。
对蒋介石的妖魔化愈深,“找寻真实的蒋介石”的需求便愈迫切。说起来,时至今日,蒋介石研究能成为一门显学,令出版商趋之若鹜,与当年的妖魔化不无关系:假如蒋介石身上并无灰尘,何须拂拭,未被抹黑,岂用还原?
经由这些年来学院与民间、前辈与后进的共同努力,对蒋介石形象的还原,轮廓已成,仅余一些细节,尚需雕琢、完善。如蒋介石参加辛亥革命、领导抗日战争,他与宋美龄的结缡并非政治婚姻,“四大家族”之说纯属子虚乌有等,恐怕没有多少人会否认。
不过,拨乱反正往往陷入矫枉过正,“找寻真实的蒋介石”使蒋介石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而有被无限拔高之嫌。对此,可参看蒋介石的曾孙蒋友柏的见闻。
蒋友柏说,现在台湾一般称呼蒋介石与蒋经国为“老蒋”与“小蒋”,“经国先生”偶尔出现,“蒋公”则杳不可闻;但是,自其部落格(博客)开张以来,大陆网友留言,几乎都尊称其曾祖父为“蒋公”,并誉之为伟人。
他感慨:“当我20年后再次听到‘蒋公’这个称呼,是来自一群当年曾喊他为‘蒋匪’、‘蒋贼’的人的后代嘴里时,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这个世界想让我发疯。”这一幕,无疑是蒋介石形象天翻地覆最生动的注脚。
当然,倘细究起来,从“蒋匪”到“蒋公”,却也不算拔高,只是回归正常;何况这是在蒋友柏的部落格上,尊称“蒋公”可谓必要的礼节。
就我所见,如今对蒋介石才略、功业的评价,大抵可以持平,也许还有些低估;所谓拔高、捧杀,则出现在对蒋介石人格和德行的颂扬,如以蒋介石优容、礼敬知识分子的案例,盛赞其宽仁大度,雅量无双。
最常见的案例,发生在蒋介石与胡适之间。
二人相识三十年,蒋介石对胡适始终敬若上宾,给予充分自由,哪怕胡适的选择违背了他的心意,犹能表示尊重,绝不强人所难。
1958年4月10日,胡适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蒋介石到场致辞,随后胡适发言,第一句话就是“‘总统’你错了”。就职典礼结束,二人合影,并肩而坐,胡适笑容可掬,蒋介石则略显拘谨。今人常拿这张照片称赞蒋介石的气度和心胸,并暗讽现实的没落(编者注:见下图)。
权力者被知识分子批评而不以为忤,双方平等相待而无尊卑之分,实在是寻常一幕。无论称道哪一方,都属过誉,从而照见了自身的不堪与危机:称道胡适不卑不亢,然而知识分子不是本该如此么,难道要在权力面前摧眉折腰,卑颜屈膝;称道蒋介石休休有容,然而权力者不是本该如此么,难道要对异议者、批评者疾言厉色,睚眦必报?
照片内外,还有故事。
王汎森说,据在场者告诉他,当胡适在台上批评蒋介石,“蒋本来有要站起来离去之意,陈诚这时拉了他一下,蒋当场没说什么,但是直到蒋逝世,他皆未再到‘中研院’”。这足见蒋介石的气度,难以匹配今人的颂扬。“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蒋介石这一生,得之于“毅”而失之于“弘”。
当天,蒋介石写日记,一面表示“闻胡答辞为憾,但对其仍礼遇不予计较”;一面则称“今天实为我平生所遭遇的第二次最大的横逆之来”,“我不知其人(指胡适)之狂妄荒谬至此,真是一狂人。今后又增我一次交友不易之经验。而我轻交过誉,待人过厚,反为人所轻侮,应切戒之。惟仍恐其心理病态已深,不久于人世为虑也。”最后他说明:“因胡事终日抑郁,服药后方可安眠。”
蒋介石的日记,屡骂胡适,诸如“无聊政客”、“最无品格之文化买办”、“为害国家,为害民族文化之蟊贼”、“其人之狭小妒忌”、“其人格等于野犬之狂吠”。甚至在胡适死后,犹不放过:“胡适之死, 在革命事业与民族复兴的建国思想言, 乃除了障碍也。”
明里褒扬,暗里贬斥,有人认为,这正呈现了蒋介石人格的分裂与虚伪。然而这样的分裂与虚伪,于私而言,固然可笑,于公而言,显然可贵。假如蒋介石表里如一,对胡适的怨恨,不再藏之于日记,而诉之于权柄,胡适便不可能成为胡适,台湾便不可能成为台湾。
不过,我还是不能因此称颂蒋介石。由蒋介石日记可知,他克己敬人,礼遇胡适,并非发自肺腑,而是不得不如此。所以说这不是德行(道德须当出自内心的召唤和约束),而是对利弊的权衡(须知胡适不是区区一人,在他身后,有士林,有清议,还有美国的支撑;而且,胡适只是特例,被蒋介石侮辱、迫害的知识分子还少么,前有刘文典,后有雷震,皆可为殷鉴)。混淆了二者,只能使权力者骄傲,使社会沉沦。
退一步讲,即便视之为德行,权力者的德行,忽晴忽雨,变幻莫测,却是最不可信赖的东西,将转型的希望寄予权力者的德行,不亚于与虎谋皮,终将被老虎反噬。
就此而言,捧杀蒋介石,对蒋介石和捧杀者都是一场灾难。蒋介石失去了历史,捧杀者失去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