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一个人,十四年,四次越狱,一次越境,亡命三万里——生命在严苛、荒唐的大环境压迫下,会怎样顽强生长?

一、一张大字报收获“极右”

一九五八年冬,在安徽白茅岭农场,一年前还是上海第一医学院学生的徐洪慈,此刻已经接受了大半年的劳动改造。寒夜中,想起临行时学校说过的话,他偷偷给在上海的母亲写了一封信。

徐洪慈写信给母亲,要她到学校里找李书记,看是不是可以由学校出面把他要回来。因为当年学校说过,去改造的话,如果表现好,可以把他要回来,这话让徐洪慈听起来觉得很有理。所以,徐洪慈一直抱有期待,有一天自己还能回到校园。

然而,学校拒绝了他。

被拒绝以后,徐洪慈的母亲向对方问道:“我们在国民党时代,把儿子培养成共产党员。为什么在你们手里又倒退成右派?是你的责任还是我们的责任?”

一九三三年,徐洪慈出生在上海一个买办的家庭,十五岁就参加了中共地下党,十八岁成为华东局青年干部,二十岁参加全国青代会,受到毛泽东、刘少奇等国家领导的接见。二十一岁,他考入上海医学院。如果不是一九五七年的那场变化,他将成为一名医生,成为新中国急需的专业人才。

在同学们眼里,徐洪慈当年红得发紫,很多人都叫他老前辈。一九五七年,命运突然一个大转折。就像很多人感到突然一样,徐洪慈也觉得莫名其妙。

一九五七年四月,《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鼓励大家大鸣大放,向党交心、提意见。但是上海第一医学院的气氛并不热烈,没有人贴大字报。到了六月,医学院的副院长主持召开全体党、团干部大会,动员大家大鸣大放、贴大字报,并说第二天就要看到成效。

动员会后,徐洪慈回到宿舍,由十四个同学草拟了一份大字报,一共五十一条意见,第二天就贴出去了。

这五十一条意见,有的是对党的意见,有的是对学校和专业设置的意见。例如,希望大学多派一些其他国家的专家,不要仅仅派苏联专家,因为各国都有自己的学术精英。是不是不必只学俄语?可不可以选择学日语、英语、德语?文中也谈及,党内民主不够,党代会总是报喜不报忧。

一九五七年的六月六日,五十一条贴出来后,在学校内形成了一股贴大字报的热潮。六月六日,对徐洪慈来说是漫长的一天,也永远记在徐洪慈心里:五十一条变成了向党进攻、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证据。

苦闷的徐洪慈只有向女友倾诉。他对女友说,自己已经被批判了,“到底是我正确还是毛泽东正确,三百年以后见分晓”,他说这句话时,指的是对苏联的态度,对苏联盲目崇拜。他说的第二句话是:“如果我在这呆不下去,我就想出国,无产阶级革命是不分国界的。”当时的出国就相当于叛国。

给他致命一击的,恰恰是他的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把这两句话揭发了出来。当时右派分右倾、右、中右、极右。徐洪慈被定为极右的极右,被开除党籍学籍。他也成为少数的被送进监狱的学生右派。

二、三次越狱,获刑六年

一九五七年的经历常常会复现在徐洪慈的头脑中。一年之后,向学校求助的一线希望破灭了,徐洪慈动起来另外一个念头:他要自己回到五百公里外的家——上海。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四日凌晨,徐洪慈和同伴从白茅岭逃了出来。

逃离监狱以后,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坐长途汽车回到了上海。到上海后,徐洪慈给家里打电话,结果暴露了自己。在发现他们逃走以后,监狱马上行动,上海方面立刻对徐洪慈的家实施了监控。抓获以后,他被送回了白茅岭。

徐洪慈觉得自己被冤屈,心中积郁难平。多年后,他回忆说:“我就想不通,明明是他们号召我们写大字报的,还说不写是对党没感情。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引蛇出洞”。

徐洪慈从白茅岭第二次逃出。

这一次,徐洪慈逃向了昆明,从昆明到泸水,他计划通过泸水越境到缅甸。泸水其实已经到了边境,但是根据原先老地图的记载,这里离边境还有很长的路。解放以后地图改版了,他不知道,居然大模大样到食堂去吃咸肉菜饭,大吃一顿后还大摇大摆到理发店去理发。

徐洪慈的头发又乱又长,穿的衣服又脏又破,眼神也有点异样,在这么一个敏感的地方,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期。带着外地口音的陌生人,特别引人注目。于是,他在泸水落网,关押在泸水看守所。

尽管已经有过一次逃跑被抓回的经历,但此时的徐洪慈,依然不相信自己会在泸水看守所这个地方束手就擒。他有一种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强烈冲动,强烈的自尊被激发起来:我一定要用行动证明自己。他想到国外继续参加革命,用行动来重新证明自己。

徐洪慈立即开始实施他的第三次逃跑计划。

泸水是一个偏僻落后的地方,看守所的墙虽然厚,但却是并不坚固的土墙。徐洪慈决心在上面挖洞。他搞来了一把不锈钢勺子,上海人叫调羹,不断地挖,土挖不动,他就向墙上撒点小便,让它松软一下再挖,一次不行再来一次,挖出来的土就堆到床底下。多次下来,他庆幸居然没人发现。粗糙却并不坚固的土墙,经不起勺子日复一日的刨挖,挖通的那一刹那到来了。

下面的一幕,是真实的,却极富戏剧性:当徐洪慈挖通了土墙,把手伸出去,正在兴奋之时,外面的一把叉子叉住了他的虎口。伸出的手被外面早已潜候多时的人牢牢地抓住。他所作的这一切,已经被发现,人家就等这么一刻了。

一年之中三次越狱,辗转七千公里。徐洪慈不但没有证明自己的清白,反而一错再错。一九五九年,美丽的中缅边境小城——云南泸水,逃跑的大学生右派徐洪慈正在接受着一场审判。

法官说:“你是非法越境。如果没有这次、第三次逃跑的话,可能会判得轻一点,更可能就是判得很轻。轻到什么程度呢?我们要用你,因为你是医生。像我们边境落后的地方,太缺少你这样的人才了。你看,你懂多国外语,英语、德语、俄语,是不是?在我们这里是奇缺人才,你还学的是医疗专业,比我们这里所有医生强多了。你看看,你自己毁了自己,你想越狱,罪加一等。”

就这样,徐洪慈被判六年。

三、你不就是逃跑吗?

云南,遥望上海三千公里,逃,使徐洪慈离家越来越远,六年刑期宣判之后,他先后辗转到几个关押地,其中有丽江大盐农场和拉马古铜矿。

逃,也使他在别人的眼中越来越坏。很多人议论纷纷,管教对他也没好话,对他的恶评接踵而来。此时,徐洪慈遇到了王金如,这是在大盐农场。

徐洪慈没有想到,自己被调到王金如手下,居然是王金如把他要过去的。 王金如说:“这个大学生脑子活,聪明,很多东西都懂。特别是他有医学的专长,为什么不能到我们医务室来工作呢?”就这样,暗地把他要过去。

王金如个子不高,见面第一句话,王金如就打着哈哈:好你这个逃跑大学生,人家都说你是逃跑专家,我看你还可以啊,你罪不算大,你不就是逃跑吗?现在你跑不了了,在这里好好工作吧!他还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是我把你要过来的。并甩下几句话:你到我们这医务室工作吧,发挥你的长处,我们缺的就是医生。

在王金如手里,徐洪慈的工作环境还很不错,王金如更不歧视他,他们还很谈得来。但随着王金如调走,他身处的环境开始恶化。辗转了几个地方后,他被安排到最苦的拉马古铜矿。在这里,他遇到了另外一个管教队长梁满杞。

梁队长和他进行了一次很恳切的谈话:很多人说你坏话,我看你不是。你只是处处有自己的思想,处处显得与众不同而已,就是这样。但是在别人眼里,你是一个不服管教的人。其实我不认为你是这样的人,我希望你在这里能够好好工作。让我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这一席话对徐洪慈有非常大的触动。

在梁满杞手下,徐洪慈从事的是地质队的工作,这意味着他能在矿区周围行动自由,和一般犯人还有区别。徐洪慈觉得这是一种知遇之恩,重新找回了被信任的感觉。他没有再动一次逃跑的念头。

我在他手里,六年就六年——徐洪慈回忆说。

在王金如和梁满屺感召下,徐洪慈安心服刑。六年里,他时常想到父母、同学、还有那个揭发他的女朋友。他们在做什么?

一九六五年,徐洪慈刑满了,他急切地想回家。

四、就你这恶劣的态度!

刑满释放, 释放应该可以回家。但当时的政策却不让徐洪慈回家。监狱领导说:你不能回家。想回上海?没门。

徐洪慈说:我刑满回家是很正常的要求。

“不行,就你这恶劣的态度,继续留场。”

于是,他变成了留场人员: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一种人群,即刑满释放后,继续留在劳改农场从事劳动的人,有一些有限的自由,星期天可以上街去买点东西吃,每个月有为数很少的一点工资。当然,最大的不同,是自己有了一个可以独立睡觉的地方。

留场以后,徐洪慈的处境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糟糕。他被分到了管教木世勤的手下。木世勤对他很有偏见。两人关系恶化。徐洪慈也不服软。

一天半夜,木世勤还开着喇叭,吵得徐洪慈没法睡觉。当时,讲究喇叭的轰炸,对犯人进行思想改造。徐洪慈被半夜的喇叭声干扰刺激,忍无可忍,于是冲到木世勤的楼下,说:请你把喇叭关上好吗?我们睡不好的话,明天是没法工作的。这一下,他激怒了木世勤。木世勤觉得,这个人居然如此大胆,这不是公然向我叫板吗?

所以文革一开始,徐洪慈的灾难就来临了。

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他被第一批列入运动对象,运动不断升级,升级,再升级,终于,他被判刑二十年。尽管徐洪慈逃跑已经按照他该受到的惩罚服刑过了,但这些经历再次被列入罪状。这对他是一个无情的打击。徐洪慈觉得:我再怎么好好地改造是无效的,是没用的,我再怎么听话也是没用的!

那时候,公判大会的形式时常被采用,以起到震慑作用。在丽江民主广场的万人公判大会上,他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甚至被踢、打、枪托砸。徐洪慈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幕。

徐洪慈开始绝望了。刑满释放三年零七个月后,他接到报信,形势对他非常不利,并且有生命危险。

五、李光荣他早有看法

一九六九年,徐洪慈被安排在丽江五零七农机厂。这里实际上是一个关押重刑犯的监狱。监狱长叫李光荣,李光荣对徐洪慈三次越狱的经历了如指掌,对这样的人,他早有看法。

在李光荣眼里,徐洪慈是个足智多谋的人,有自己的主意,动手能力很强,大家都叫他智多星,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他视野开阔,知识面广,在犯人里享有很高的威信。

例如,犯人的鞋都很臭,人人都讨厌臭鞋,怎么办?徐洪慈说:很简单,拿白酒含一口往跑鞋、球鞋里一喷,臭味就没了。大家说:你真是神,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还有,犯人的毛巾,都硬得像刷子,像皮革一样,怎么把它变软?他也觉得很简单:在水里烧一下,点几滴醋就好了。这都是他以前生物化学,理科的一些知识,他不但会学,记忆好,还会联想,并且善于活学活用,有种学以致用的本事。这样,上面很恨他。很忌讳他在犯人中的威信。但是,也正因为有很高的威信,就有人为他通风报信。

在监狱里,犯人是无所不在的,有烧饭的,有在医务室的,还有理发的。他们这些人都有机会接近监狱首长,知道很多内幕。于是,一天,有人突然冒着风险告诉他:关于你的报告在起草中,说你在组织大家越狱,组织暴动。这可是李光荣对你下最后的毒手了,暴动的报告如果送上去的话,就是枪毙,看来这次是要置你于死地了。

徐洪慈知道,他和李光荣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调解,凡是打暴动报告的,没有活的。在监狱中,暴动是最最犯忌的。要置你于死地很容易,就说你搞暴动,他知道自己死期到了。

当徐洪慈再次动起逃跑念头的时候,他想到了之前的两位管教——梁满杞和王金如,他曾对这两位管教发誓,要好好改造,再不逃跑。而此时此地,不走就将是等死。

为了能活着走出监狱,徐洪慈开始了准备工作。他对自己说:我要证件,得保证在路上经得起任何盘查。必须要单位来说到哪里去,然后盖个公章。我因为什么事到什么地方去,这东西怎么弄呢?

学生时代,徐洪慈已练就了一手非常漂亮的仿宋体,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他想,活字印刷字是活字,笔画为什么不能是活的呢?汉字是由笔画组成的, 如果把这些笔画刻成一个个小的图章,要用的时候把它们组合起来不就成字了吗?汉字无非就是点、横、撇、捺、直、弯、勾,五六天刻个点,五六天刻个横,就这样刻,他居然成功了。用这样的办法,他私刻了“云南省云县革命委员会”这几个最简单的字。

而且他还把介绍信三个字都省了,给人感觉这就是云南省云县革命委员会的专用信笺。信笺上面有了抬头,下面就是要用的时候他写上:兹有徐洪慈从某地到某地探亲,特此证明。

抬头是要红色的,这样,他必须要搞到印泥。

一次,他终于找到了机会,乘没人看见的机会,用他那留得很长的指甲,深深地挑进去满满一指甲,然后把挖去的那一块趟平。这个印泥帮了他大忙。

下一步则是需要公章。他记得很清楚,监狱里放了几年的肥皂很干,不管什么牌子的肥皂,把头切平,很快就刻好一个图章。这个图章还用“云南省云县革命委员会”的字样,按好以后,就把肥皂洗掉。

三张介绍信成了。

六、撒开腿就往南方跑

徐洪慈不动声色地准备着。介绍信好了,还要攒粮票、备干粮、搭梯子。而五零七农机厂四面高墙,有电网,有机枪,有看守,有警犬。要逃离此处谈何容易。

徐洪慈观察到一个契机:停电。他要等待一个停电的夜晚。

停电,看上去是无序的,没计划也没规律。但他发现,其实这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停电一般都是夏天用电量激增以后,问题在于,你不知道哪一天会停。于是,一进入七月,他就开始准备。他预感到八月份一定会停电。

八月七日的早上,宣布断电。原因是要把电拉给一个小化肥厂开工。

当一早宣布要拉电时,徐洪慈很亢奋,机会来了。白天,他把该转移的东西都转移到了钳工间,从钳工间里面把可以拆卸的木梯零件,漫不经心地扔到那个早已看好的死角。出逃的时间,只可能选在两次点名之间,就是晚上九点点名逃出去,早上九点点名被发现。

当晚,他谁也不理,给大家感觉自己很不愉快,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这样,待会儿就没有犯人来跟他说话了。为了造成这样的假象,他晚饭不吃,闹着情绪睡觉去了,大家看他一天都睡在那里,如果万一晚上有人跟他搭话,他不理,人家也会以为他在闹情绪,就没人会搭理他。

他要的就是你不理我。

晚上点名的时候,他和大家一起去点名,点徐洪慈的时候,他很响亮地应答:到!大家都知道他在。点完名以后,所有人就按原来的秩序,洗脸的洗脸,睡觉的睡觉。他乘乱一下躲进了花坛,悄悄地从监房中转移了出来。

点名之前,他用衣服和很多杂物卷成一个人型,放在被子里面。别人一看,以为他还睡在那里。点名以后,他顺利完成了第一步,离开了监房,躲进了花坛 。

待到夜深人静,他拿出那个放到死角的、可以拆卸的梯子准备翻墙。但过墙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惊险:他突然发现梯子不够高,墙高三米五,梯子才两米,怎么办?墙角正好有两根扁担。徐洪慈觉得,一定是老天助他。他把两根扁担用短绳绑好,,成功地翻越过去。

然后,他沿着这条路线,到钳工间,顺利拿到了他白天放在那里的网线袋。网线袋里是他要吃的沙糕、要用的小刀、介绍信,还有他准备万一失败自杀用的那种用香烟屁股浸泡的药水等等。然后,他从大柳树旁越过了电网,跳进了苹果园,撒开腿就往南方跑。

七、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

徐洪慈一夜疾行三十公里。他打算南下东进,取道四川回上海。一场野外生存考验开始了。

金沙江群山中,如果没有学过定方位,很容易困死山中。徐洪慈不知道方向,也没有指南针,怎么办?他把手表取下来,那时候还没有电子表,机械表都有分针、时针、秒针,只要用个小木棍,对着阳光插入土地,就会有阴影。徐洪慈知道,只要把时针对着阴影,跟阴影保持同方向,那么在时针和十二点之间就会有一条中分线,这条中分线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南边。只要是在北半球,只要当时有太阳,他就不会迷路。

他沿着金沙江走,不会有缺水的问题,但食物吃完怎么办?他就动昆虫的脑子。但凡昆虫幼虫,不长毛的,颜色不鲜艳的幼虫都可以是食物。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尽量寻找各种昆虫的幼虫,野外昆虫太多了,扒开树皮下面全是。长毛的、鲜艳的一般都有毒。最好的就是天牛的幼虫,白白胖胖的,在树皮下挖出来,蚯蚓也是好东西。带壳的昆虫不能吃。这些昆虫身上布满细菌,生吃不行,要解决这问题,只能烧水,生火,但野外生火会有烟,最容易被发现。

但徐洪慈有办法避免生火产生的烟雾。他先寻找一棵大树,树冠很密的那一类,比如香樟树、青冈树。在树底下,沿着树根,挖一个十字槽。十字槽的好处是会形成穿堂风,不用什么砖头垒灶,也不需要用树枝架篝火,有充分的氧气可以让树枝燃烧,而且操作也简单。选择树冠茂密的树,是让烟往上走的时候,碰到茂盛的树冠被过滤和疏散。这样在远处也看不到烟。徐洪慈带着刀,他挖了一个十字槽然后点火,用热水瓶的铝盖子盛点水,放里面一烧,然后将一整把的昆虫幼虫放到里面煮,烧得他们团团转,蜷起来,沸腾,再蜷起来,凝固,熟透了。这样吃起来才不会苦。

正如徐洪慈的事先判断,监狱在第二天早上点名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五零七农机厂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所有人都一阵唏嘘。李光荣更是恼羞成怒,一场地毯式的搜捕从丽江拉开。

徐洪慈没有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会遇上民兵。这几个民兵盘问他,他就把证明拿出来,民兵一看,有点疑团,但是也找不出什么茬,这就样很侥幸地逃过了。如果没有那张云南省云县革命委员会的介绍信,他就一定会被送回重刑犯监狱。

在过金沙江支流的时候,正是大雨后,河水暴涨。支流旁边有两个农民在种地,都劝他千万不要过去,水太急。八月份,咆哮的金沙江,谁也不敢过的。他知道这样很危险,但离开那个地方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因为,后面随时可能有警犬追过来。

徐洪慈没有听从农民的劝告,结果,一下去,水就到了胸部 。在走完三分之二的路时,他发现水更深了,越走阻力越大,马上就要没顶。这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完了。

人在最危险的一刹那会想起什么?这一刻,还会有思维吗?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徐洪慈多年后告诉笔者,这个一刹那,他想起了他的女朋友,就是那个把他的话向上汇报,出卖了他,以致他被送进监牢的安娜(化名)。一直到最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临死都想着她。这个让他爱恨交集的女孩,在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依然会想起……

很快,脚底触到了硬地, 而且居然渐渐抬高了。他知道,快到河岸了,那个最低点过去了,他渡过了最低点,慢慢慢慢地上去了。

八、你是男人,娘都服帖你了!

金沙江水没有冲走徐洪慈,李光荣的脚步也没有追上他,十四天后,徐洪慈徒步走出云南。到达四川后,他立即买了火车票,又一次回到上海。

到上海后,他见了母亲,母亲给他一百块钱,并很自豪地说:你是我的儿子,有骨气啊!——上海话说就是:模子,你是模子,你是男人,你还要逃啊,娘都服帖你了。可以看出,他母亲也是支持他这个行动。他拿了这家里最后的一百块钱,走了……

与母亲再次见面后,徐洪慈消失在人海中。十一年后,上海、云南两地给予徐洪慈平反通知书,而他们却找不到徐洪慈这个人。

此时,遥远的蒙古共和国的后杭盖省,有一对美满的夫妻,蒙古妻子的名字叫奥永,中国丈夫的名字叫徐洪慈。

(徐洪慈二零零六年七月在蒙古共和国乌兰巴托市)

九、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中国

一九七二年八月七日深夜,徐洪慈抓住千载难逢的停电机会,从丽江的五零七重刑监狱逃了出来,这是他错划右派后的第四次逃跑。此后,他徒步穿越金沙江大峡谷,取道四川回到家乡上海。与母亲匆匆见面后,徐洪慈继续北上。一个月后,他来到了中蒙边境的二连浩特。

当徐洪慈向着边防站的灯光走近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明明亮着的探照灯,灭了。多年以后,边防战士告诉他:这种现象,那是千分之一的概率啊,三年才可能碰到一次。就是因为突然断电,否则你过不了。那是非常巧的,那么强的灯照着你,还有雷达。

事实上,当时徐洪慈并没有考虑到雷达这个因素,他沿着岗楼的底线走过去, 贴着岗楼走,那地方正是雷达的一个盲区。按理说,探照灯没有以后,雷达还有备用的电源可以继续工作,但这个盲区恰恰是雷达扫不到的地方。这都是误打误撞,他事先没有想到的。当他沿着盲区出去,过了边境线,到了一个洼地,他感觉自己过来了,只是还没最后认定。

但他的方位感告诉他,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中国了——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安全。

从八月七日深夜到九月十日深夜偷越国境,这三十四昼夜是徐洪慈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段历险经历。每当想起那些冒死逃亡的情景,他都万分激动。在当时的条件之下,他只有走这条路才能保存自己的生命。没有更多的漂亮话,他的行为的动机只是求得生存。

徐洪慈在地上蹲了几分钟,面向南方鞠躬,向这个多灾多难又给了他无数磨难的祖国告别。

生存的道路走得这样艰难。徐洪慈在心里告别了祖国,走进了另一个国度。这是一个能够接纳徐洪慈的国度吗?

一九七二年九月十日这个没有月光的黑夜里,——这天是农历八月初三,最多有一钩新月。徐洪慈走进了蒙古边防。

他大着胆子推门一看,是蒙古人,这判断来于那人穿的制服。蒙古人也大吃一惊:半夜怎么突然来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不速之客?看样子不像蒙古人,跟他说话,语言也不通。徐洪慈开始担心他们会不会把自己送回中国呢?当时有很多人都被送回去了。

凑巧的是,一九七二年的九月,蒙古刚刚颁布新的法律,其中内部法律规定:凡是越境的,未经审判,不能马上送回。他出逃的时机,正好这个法已经颁布;再就是,一审时,徐洪慈的表达很到位,他越境到蒙古来没有物质上的诉求。这很重要。这让对方对他产生了同情。因为很多越境的人是盗窃犯、杀人犯,这些人他们当然是不会同情的,但有思想的知识分子就不一样了。这是他未被遣送回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也存在一个是否间谍的问题,要取得对方信任,就得有凭证。对方当时是非常防范间谍这类事情的,所以首要的是排除他是间谍的可能——你刚才说的,你过来是没有使命的,是不是如你所说,请提供证据。

徐洪慈的记忆力很惊人,他说:请你翻阅一九五七年八月二日的《人民日报》,上面有关于我的,对我批判的文章。我可以背一段给你听。

他对批判自己的文章记忆尤深,因为这是改变他命运的文章。法官当时就说:如能找到报纸,我们事情就好谈。毫无疑问,他们找到了。这样,一种初步的信任找到了基础。但是,徐洪慈的经历那么传奇,有些细节甚至是匪夷所思的,你说你能刻图章。你说你能写介绍信,你的字那么好?你给我试试看!——于是叫他当场动手刻一个。

徐洪慈在解放前是地下党,由于经常刻传单,所以仿宋体写得很好。他当场露一手,法官没话说了 。

十、必须把我父母的隐私告诉你?

徐洪慈在丽江重刑监狱期间,曾刻制笔画,组合成字,为自己准备了三张介绍信。正是这三张介绍信帮助他应付了一路的盘查。而他现场的表演更让蒙古法官大为惊叹。获得信任后的徐洪慈却提出了令蒙方恼火的要求。

徐洪慈越狱的时候,本来打算去苏联,但是发现钱不够,所以先到了蒙古。但他始终还想苏联。他想去苏联还因为他觉得,在苏联机会更多。一他会俄语。二他可以找他的老师。当年医学院那么多老师,全是俄文老师。至少有五六个老师对他印象特别好。毕竟他当时的成绩非常好,所以他要去找老师。而且,苏联的经济情况也比蒙古好。

这样,他反复地要求,法官巴依玛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终于发火了:我们是个主权国家,我提醒你注意,我们蒙古不是你到苏联的一条路。我们对你是很讲道义的,是吧?你怎么开口闭口还是到苏联?

徐洪慈被他们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头:蒙古是我的恩人啊,如果他们简单粗暴一点的话,立刻把我送回了,毕竟是非法越境啊!——徐洪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也很重情义。然后就很明白地向巴依玛法官表示:我愿意留在蒙古。

同意留在蒙古后,蒙古法院很快对徐洪慈的越境进行了审判。此间,法官巴依玛与徐洪慈有了进一步的交流,他向徐洪慈提出了新的要求。巴依玛法官在审讯过程中问他:我们救了你,你应该告诉我们一些我们感兴趣的事情。比如说,中国现在的经济情况。你曾经长期在党内工作,曾经在华东局工作,按你所说,一直和华东局的高层领导有接触。你应该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切。还有,听说监狱里大量饿死人。你在监狱呆了这么长时间,而且,三年自然灾害,你也在监狱里,你应该告诉我们监狱里的真实情况。

他认为徐洪慈掌握很多党内情况,而徐洪慈确实也了解很多情况。但徐洪慈听了以后,非常感慨:尽管自己是个逃犯,尽管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但内外是要有别的。

从当时立场,他觉得,中国出现了很多负面的甚至黑暗的现象,这是暂时的。如果以此博求自己的好处的话,自己就是卑鄙的。所以他对巴依玛法官说:好比我们两家是邻居,我们家出了事情,我投奔你这家邻居。你却说,我是可以帮助你的,不过,必须把你父母的隐私告诉我。你说这样的邻居有道义吗?

巴依玛一听,觉得很难为情。他说:是的,是的,是的。那就到此为止吧。

十一、蒙古的监狱把我野化了

在蒙苏边境的宗哈拉,人人都知道一个汉人的故事——苏武牧羊。两千多年前,苏武就曾在宗哈拉不远的贝加尔湖放牧。如今,宗哈拉又来了位中国人——徐洪慈。他要为自己的非法越境,在宗哈拉的大森林里服刑一年。

蒙古监狱给了徐洪慈另一种体验。他说:中国的监狱把我驯化了,蒙古的监狱把我野化了。据徐洪慈介绍,蒙古所有被流放的人都集中在宗哈拉。宗哈拉自然条件非常严酷,那是个大森林,在冬天,天天是零下四十度,西伯利亚大寒潮可以直接到达那里,横扫天地之间。

夏天则是另一种严酷。这里的三种昆虫会轮番而上。宗哈拉的蚊子,没有那种嗡嗡嗡的声音,天一黑,这种大蚊子一口咬住你,当地人叫它血泵,像抽泵一样咬住你拼命吸。到了早晨,天一亮,太阳一出来,牛虻就来了,牛虻会把你当牛一样叮,牛和马的皮那么厚,牛虻照样能叮,所以所有的犯人最怕牛虻,叮下去就是一个大包,很毒的。除此以外,午睡的时候,还有一种小黑虫会钻进蚊帐。这样,在宗哈拉的夏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受折磨,这些昆虫三班倒地折磨着这里的犯人。

然而,在徐洪慈看来,在宗哈拉的大森林中,繁重的体力劳动、丧失了母语的环境尽管严酷,但那是单纯的身体的劳作和生活上的艰辛,没有像李光荣那样不停地进行精神和肉体折磨的狱警,他甚至感受到了一些快乐。

在宗哈拉,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很多犯人都是没脚趾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当地人的脚趾都是喝酒喝掉的,蒙古人特别好酒,喝烈酒,他们很容易在暴饮以后暴醉。哪怕冬天,很多人就地倒下了,人冻不死,脚趾可付出了代价。

宗哈拉的犯人,从犯罪类别来说偷盗的多,基本没有政治犯,没有反革命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徐洪慈没有学会喝酒,却学会了打人。在那里,人和人关系很简单粗犷。一语不和,打人是常见的。有两次打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第一次是和管教打架,管教叫巧灵。徐洪慈身高一米八,但是在蒙古大汉眼里,他是小个子。巧灵把他举起来,扔到地上,一拳就把徐洪慈右边两根肋骨打断了。徐洪慈说蒙古人的拳头像簸斗一样大,像我们武侠小说里看到的拳如簸斗。但这次打架却让巧灵很佩服他:中国人,好汉、硬汉!蒙古人很豪爽,朋友们和巧灵说:你打得太过了,你把他肋骨打断了,他发高烧了。一听这话,巧灵觉得很对不起徐洪慈。他丝毫没有自以为是一个管教,就端着架子。立刻拿了一袋马肉去看他,当时那里盛行吃马肉。这是第一次打架。

第二次打架,是徐洪慈在监狱厨房里工作的时候。犯人的头经常到这里多吃多占,徐洪慈不允许,就打了起来。徐洪慈拿一个冒着青烟的熨斗就上去了。对方身高马大,比巧灵还厉害,像个黑猩猩一样。他居然拿着个熨斗烫上去,烫了个烙印。蒙古大汉打不过他就逃走了,也没有回头报复他。

徐洪慈觉得这个地方是粗犷的,道理也很简单。人和人之间有种最单纯简单的东西。和蒙古人相处,他一直有愉快的回忆。

十二、你跟我去后杭盖

一年刑满后,徐洪慈已经能熟练地使用蒙古语。他不能想象,在异国他乡,一段爱情正向他走来。一九七四年,徐洪慈在首都乌兰巴托的医院遇见了一位叫奥永的姑娘。

奥永回忆道:我和徐洪慈是在乌兰巴托的一家医院认识的。那时候我是一名护士。有一天,徐洪慈来我们医院看眼睛,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当时,徐洪慈四十多岁,奥永二十一岁。年龄几乎相差了一代人。各方面差距也很大。然而,奥永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可怜他吗?他虽从监狱里出来,但他是有思想有头脑的人,是个好人。我心里清楚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就这样简单,他们从相识,走到结合。

(徐洪慈与奥永)

奥永回忆:他说,奥永啊,我知道你是个孤儿,你不要怕我。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你跟我去后杭盖,我们在那里生活。

在蒙古腹地的后杭盖省,徐洪慈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徐洪慈给别人做事,干体力活,搬木头,石头。当时蒙古还没有什么机器,就用那种两个把儿的小推车,就这样,徐洪慈给人家做了八年的活儿。他一边干活,一边还做饭做家务。

奥永说:三十多年,都是徐洪慈做饭的。我从没做过饭。那时候我们蒙古的妇女们说:什么活都是徐医生做,你就不能做做饭什么的吗?你多有福气啊!我跟徐洪慈说:要么我来做饭,他说:不用、不用,你就待在家里,把两个孩子看好就行。别的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做。

在蒙古的腹地后杭盖省,徐洪慈在自己的家里心甘情愿地为妻儿们操持着整个家。然而,在他的心底,亡命天涯的悲凉是不是能填平的:他真的要在异国他乡终渡此生吗?

从宗哈拉出狱后,徐洪慈一直没有和国内的家里人联系,他觉得自己还在危险里,如果和家里联系的话,家里情况势必被政府掌握,这样他就有可能被引渡。他后来回忆说:这里与世隔绝,失去祖国,失去母语环境,我还能做什么?我的一切特长都不被认可,一切研究也就无从谈起,四次越狱后,我已经耗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坚持到底。现在我已四十一岁,人生的一大半已经过去,年轻时的理想和抱负全部破灭了。

但他仍然非常关心祖国,也很想知道国内的情况。在蒙古出狱以后,第一次拿了工资,他就动脑筋买半导体收音机来收听广播。只要有空,他就不断地听国内的情况。国内形势的变化,他都是由此了解的,比如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六年的国内社会事件,比如文革的结束。

大概在一九七九年,通过收音机,他揣摩各种社论文章,闻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息:种种迹象表明,中国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但这个变化,却是他不敢想像的。他认为自己一辈子够反动的了:在反右时他的言论不说,在文革时候的作为不说,就单说越狱,在当时是个死罪啊!而他不仅越狱,还越境,这是叛国投敌,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吗?他想:我这样的人简直十恶不赦,不可能会得到宽恕的。

就这样,他觉得自己的回国念头只能是一个理想。想,又不敢想,就像我们想自由地跑到月球上去一样,觉得这不太可能。我这样的人,不枪毙,不引渡我算好的了。但是很快,他意识到发生重大变化,粉碎四人帮不仅是党内斗争的问题,还是整个国家转轨的开始。他渐渐风闻,右派都可能改正——这让他觉得有了希望,他觉得,自己所有的前提就是右派问题,这对他很重要。他盼着的这一个希望,终于在一九八一年的年终到来。

十三、平反像跷跷板一样翘着

一九八一年冬天,徐洪慈收到母亲的信,她告诉徐洪慈上海第一医学院党委为他的右派问题平反,并附上了手抄的改正书。一九八二年春天,母亲又通知我,上海市公安局已对他的劳动教养问题平反。这又进了一步。

但是久久期待的云南省丽江中级法院的平反书却迟迟不来。这个问题阻力最大,很可能无法解决。

云南不同意给徐洪慈平反。

这时,他做了一个决策,决心克服恐惧心,试试给有关中央领导写信。他曾经在华东局工作过,曾经有两个老领导,一个老领导叫黄辛白,一九八一年已经担任国家教育部的副部长,还有一个领导就是乔石,已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了。早在五十年代徐洪慈读大学以后,和这两位领导联系已经很少了,后来自己出了事就更无法联系。于是,他大着胆子写信,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这两位老领导。

两位老领导都得到了他的来信,而且两位都有反馈。回信中说: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属实,要查。也并不因为你是我的老部下,就偏信你的一面之词。第二,查出来如实,你就平反,你就是个大学生。

两位领导无论口头还是书面都有过指示:这事情要办!但是,事情依然一波三折。全国都在为右派平反,凭什么不给他平反?领导都发了话,但事情没那么容易,下面一直反弹,特别是云南省法院、丽江地区法院,他们说:他错划右派不是我们的事情,是上海方面的事情,在我们这里,他犯下了不容原谅的错误,不能赦免的错误,就是越狱。

对于丽江五零七重刑监狱监狱长李光荣来说,徐洪慈这个人是他所在的监狱唯一越狱成功的人,他居然能从重刑犯监狱逃出去。而且,在李光荣看来,现在得知,情况更加严重,他居然逃到蒙古去了,叛国投敌、越狱两罪并罚,不能平反。这是罪不可赦的。

李光荣曾经捏造徐洪慈组织犯人集体越狱的材料,企图致徐洪慈于死地,徐洪慈是在接到别人的报信后才决定逃亡。因此,一九七二年的越狱,对徐洪慈来说可谓是一场生死逃亡。——于是徐洪慈继续向中央有关部门写信,要求丽江地委为我彻底平反。冤案在前,死亡逼迫在后。如果他不越狱、不自救,那么今天的平反书恐怕只能对着徐洪慈的墓碑朗读!

徐洪慈继续写信,直到后来,中央领导有了明确的表态:徐洪慈这个事情,首先判断的就是前提何在?他是越狱的,他是越境的,但是谈任何事情要有前提,如果他不被错划成右派,他怎么会发生后面那么多事情呢?后来怎么发生的?因果,一切都有因果。所以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这是一个冤枉的事。既然冤狱被平反了,前提被推翻了,那么后面一切都不能成立。

这最后一句话为他定了性。此后,为徐洪慈平反的指示,是直接从中央发指示到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自上而下的。这是来自中央的力量,也是来自道义的力量。

这是一种迟来的公正,虽然迟来,但还是公正的。一九八二年六月,徐洪慈得到了彻底的平反。

十四、难道是老天给我的征兆?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九日的上午真的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千山万壑,白雪皑皑,六月飞雪,天象示冤。蒙古人奔走相诉,连称千古奇闻。

对徐洪慈来说,真正的冤狱平反了。六月飞雪,对他个人来说是一个彻底的拐点。这意味着,他可以回中国了。

一九八二年十月,中国驻蒙古大使馆致信徐洪慈:按照有关规定,你已获彻底平反,我们恢复你的中国国籍,你要到乌兰巴托中国大使馆来领你的护照,领了护照以后,你回国探亲也可以,回国定居也可以。

接到信的徐洪慈欣喜若狂。那是永生难忘的一刻。

然而,蒙古人也找他谈话。这次露面的是蒙古国家安全局,大意是:徐洪慈,我们对你不错吧?!

他说:你们是我的恩人,在我面临死亡的边缘,你们救了我。

“很好,有你这个认可,我们继续谈下去。你在这十多年了,你对蒙古感觉怎么样?”

很好!他当然说好,因为蒙古对他很照顾。

蒙古安全局说:那么,现在你的祖国为你平反了,要你回去,你怎么看?

他说:我很矛盾,我在这里成家,当然我永远忘不了我的祖国。

“我建议你要慎重考虑这件事情,我们欢迎你加入蒙古籍。”

到了这个时候,徐洪慈觉得非常奇怪:你们一直不让我加入蒙古籍。他曾经提出过这个想法,那是为了安全,他原来想过,假如加入了蒙古籍,他们就不能引渡我了。引渡的阴影直笼罩着他,他怕被抓回去,他怕再见到李光荣。但是,当时蒙古对他的要求不置可否,一直拖着。现在却说你可以考虑加入蒙古籍……

徐洪慈听对方这么说,有点不大开心。他说:我就直说了,我曾经多次流露过这个意思,你们不理我。现在我的祖国要我回去了,你又要我加入蒙古籍了,就是不想让我回去嘛。

那个蒙古人说了一句很妙的话,他说:这是常理嘛,女人的魅力就在于她没有离婚。

这句话说得很奥妙,简直不像蒙古人说的。他接着说:这很常见啊,你吃香了,我们就看中你了。

徐洪慈对他的回答就是:祖国的魅力就在于永远令人难忘。话说到这个份上,安全局的人就不和他多说了,他说:那你就是铁了心了,去意已决。你铁了心,不过你没有那么容易能拿到护照的。

这很有意思。他哪怕刁难你,居然会事先告诉你:我是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拿到的。

二十五年,沉冤终于洗清。有多少次梦里,被李光荣追赶、折磨,又有多少次在梦里,母亲远远地招手。徐洪慈想家,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回家的脚步。关键时候,奥永站出来了。她胸脯一拍,她很有魄力地对徐洪慈说:我去。你们大使馆门口都是我们蒙古卫兵,我是蒙古人,我看他们敢对我怎么样?

结果,她上演了一场硬闯大使馆的戏。奥永的性格也是豪放的,她直冲大使馆,顺利地拿到了他的护照。

但是,要离开蒙古,还有更难解决的问题。

蒙古有一条基本国策,即重视人口,蒙古人少。徐洪慈若要回去,要带走老婆和三个孩子,蒙古人觉得这是国家的巨大损失。更何况我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你,你怎么说走就走呢?所以,在他办理回国材料的时候碰到很多困难。蒙古的高层官员设有专门接待日,为了获得回国所需的材料,徐洪慈甚至见到了蒙古的高层——蒙古元首泽登巴尔。

一九八三年,蒙古方面终于同意了他:你先试着回去一趟,我们让你回去。试着回去一趟,就是老婆孩子都不带,一个人。

看到自己的丈夫就这样回国了,奥永担心他一去不回,却又相信他还会回来。临别之时,她告诉好多年没见过母亲的徐洪慈:你去吧,去看看你母亲。这辈子也就这么一个母亲,我在家看着我们的孩子,等你回来。

十五、可是我还有青春吗?

流亡十一年,徐洪慈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昨晚还是逃犯,今天已是华侨,徐洪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可是他还有青春吗?

上海石库门的房子,邻里之间,鸡犬相闻。听说徐洪慈要回来,全弄堂都出来迎接他。徐洪慈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上次逃回来的时候是一九七二年,再次回来是一九八三年,整整十一年了。母子相拥痛哭。母亲抱着他说:你真是我的儿子。就像当年他逃的时候说的:你真是我的儿子。

这是一九八三年,徐洪慈从蒙古第一次回到上海。弄堂里所有的老人都流下眼泪。这是发生在他们身边真实的故事。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而今游子不复青春,却终于回到娘身边。

从一九五八年至今二十五年,徐洪慈第一次在家和母亲共进晚餐,真有说不完的话。徐洪慈也拿出奥永和孩子们的照片。母亲一直和他谈到深夜。

如果说,在徐洪慈亡命天涯的十一年中,母亲是他始终的牵挂,那曾经留下爱恨的医学院、那梦中都挥之不去的云南重刑监狱,他该如何了却这些心事?

学校位置没变,现在还在医学院路,枫林路中山医院旁边。徐洪慈回到学校,第一感觉就是,学校建筑比以前多了,比以前窄了。第二感觉就是伤感。很多同学都留校了,而同学们看到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脸很有特征,第一,个子高,一米八;第二,两道浓眉;第三,太多的人大吃一惊:你还活着?!

传说中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早就死在困难时期的白茅岭监狱;还有传说他死在云南,死在云南的深山野林中。但没有关于他一个人逃到蒙古的传说,因为这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医学院轰动了,同学和老师很多都还健在,特别是老师还健在。

大家马上决定要开一个欢迎会。在欢迎会上,他泣不成声。当年的同学朱世能,后来成为我国医学界的著名专家,他说:当时你的成绩比我都好,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相比之下,我们都还算是顺利的。我们经常埋怨命运对我们不公,但命运对你是最不公的。

说到徐洪慈,大家都绕不开一个人,那就是安娜(化名)。那个曾经和徐洪慈爱得轰轰烈烈,又揭批他最彻底的安娜在哪里?热心的同学要立即安排他们见面。这样一个爱恨交织的人,徐洪慈见还是不见?

事实上,徐洪慈无论是在白茅岭的监狱,还是在云南的监狱;无论是越狱的时候,还是渡过金沙江的时候;不论是差点被急流吞没,还是到蒙古的宗哈拉大森林,他永远忘不了的就是安娜。

曾经有记者问:你有没有仇恨?

他说:没有,我也觉得奇怪,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我没有仇恨的情绪。

此时,他想,最好不见她,不见最好。但他抵挡不了一种力量,人心的力量,人性的力量。最终,他就跟着姓沈的同学去了。

姓沈的同学把他安排在一个房间,让他等着。这一刻,他心潮汹涌,所有的往事涌上心头。门一开,安娜进来了。在场的一个是姓沈的同学,还有一个姓熊的,叫小熊的年轻医生。

事后她们回忆说,这个场合他们永远忘不了。那种面部表情,那种尴尬,那种肌肉的抽搐,那种眉眼,无法表述。两个人都非常尴尬,可见双方在对方情感世界所占的地位,这是无法隐藏的,这一切都会自动出来说话,人的情感自动打开。

小熊和沈医生借口就走了。他们说:这个场合我们也看不下去,我们也不合适看下去。

徐洪慈后来回忆说,两人坐下,长久无语。然后还是他开口说话,却是他事后回忆起来,都觉得自己很愚蠢的问话,就是:你还好吗?安娜也问他:你还好吗?你父母还好吗?——此时此刻,双方大脑已经停顿。

两人相见过后,安娜留下了三句话。她对沈医生说:没想到他的妻子比他小二十多岁,做他女儿还嫌小。这是第一句话。这是女人的本性,听上去有点酸溜溜的。第二句话是:你当时那个处境不能怪我,我也是走投无路。第三句话:我们现在都要感谢邓小平,不管是他还是我,我们永远不要忘记邓小平的恩德。

这三句话给徐洪慈印象很深,记者曾经问他:你认可不认可?他说:严格地说,前面两句话总要打点折扣。他说:我觉得第二句话,其实也暴露了安娜她是有负罪感的。她要为自己摆脱推卸这种负罪感。我现在看来,不是安娜害人,是政治环境害人,所以这场纠结就这么结束了。

十六、噩梦与未解之谜一同消散

悲喜交集、恩怨了结之后,徐洪慈立即回到蒙古。这时,他的小女儿叶塞尼亚刚刚出生。一九八四年,徐洪慈带着妻子奥永,儿子安吉尔、波扬特,刚满月的女儿叶塞尼亚一起回到了上海。此后,徐洪慈成为了上海石化总厂教育中心的高级讲师,奥永还做了老本行——护士。他们的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

奥永说:徐洪慈曾经跟我说过,他要回去。他说:我不想住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家乡。我说:你要去哪里?你的家乡就在这里。他说:我要走,回上海。

生活重归平静,而徐洪慈内心的不平静却始终没有停止过。记忆的阴影挥之不去,他经常半夜惊醒,突然坐起来,然后就不睡觉了,起来写东西,经常半夜写东西。他仿佛在重走服刑之路,朋友在,仇人在。

云南丽江,这个美丽的地方,在徐洪慈的生命里留下了多少屈辱与梦魇。那些曾经给予他关照的管教如今在哪里?狱友们都好吗?还有那个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监狱长李光荣呢?一九九一年,徐洪慈再次踏上了云南这片土地。他忘不了云南,他回到云南,回到丽江。他见到很多狱友。在狱友邓巨卿的安排下,李光荣和徐洪慈同时出现了。

从当年徐洪慈越狱,到他们重见,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李光荣究竟怎么样了呢?

李光荣陷进了一个谜,他无论如何要猜透一个迷:徐洪慈是如何越狱的?如果是挖墙的,我气得过自己,我可以说服自己,他毕竟挖墙了嘛,他挖墙我没办法。如果是直升飞机把他带走的,我没办法,是直升飞机把他带走的。我现在一个理由都找不到,一个人就这么蒸发了。我没法向上级交代。

李光荣打那以后,在漫长岁月中的业余爱好,就是研究徐洪慈。他怎么逃走的?他研究很多案例,徐洪慈变成了一个他终身的对手。第一,是那天停电,但是停电以前,他所有准备都做好了吗?应该全部准备好了。但感觉没有任何征兆,没破绽啊,偏偏那么一段停电的时间,就能越狱?准备工作要做多少?怎么上墙的?没有梯子,他不可能有梯子,有轻功吗?有轻功他早就没了,早就逃了,他没轻功他怎么走的呢?这些问题一直在李光荣脑子里盘旋。按照常理,这都是没法想像、无法解释的。他带着这个未解之谜出现在徐洪慈面前。

徐洪慈又怎样呢?多年过去了,徐洪慈说:一听到李光荣进来的声音,我浑身血液凝固。这种感觉很少有人能体会。

像演戏一样,徐洪慈走出来,李光荣愣了一下,立刻把手伸出来,徐洪慈看了一眼,觉得他老了很多。但他还是做了一个符合他脾气的动作:手不伸,不握手,不原谅。在一般社交场合,这样的场面是很少的。因为,这是一种很失礼的举动。中国人的习惯是给面子,再讨厌你,握握手,表面文章要做做的。徐洪慈说:我对他连这招也不用。我心里直接告诉我,我这一生的成就就是战胜你。就是这样, 我不说话。

邓钜卿不能让这个场面再尴尬下去,就打圆场:老李,关于徐洪慈逃走的细节,你不是一直打听吗?你不是老是问我吗?我怎么知道,我知道我变共谋犯了。现在当事人在,你不问啊?

到这个时候,李光荣眼睛立刻发亮。一个久已萎靡的人,眼睛里立刻精光四射。他到底还是个警察,还是个监狱长,是很精干的一个人。他的力量立刻迸发,两眼炯炯有神,盯着徐洪慈的眼睛。

这眼神,徐洪慈非常熟悉,当年他注视任何犯人的眼睛就是这样的,职业化的眼神。徐洪慈的记忆一下都翻滚起来了,他不由自主打了寒战。看着徐洪慈,李光荣开口了:我最想不通的就是,你没有梯子,怎么上墙的?

徐洪慈说:这是你判断的致命处,致命点。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梯子?任何事情都可以分解的,梯子是可以分解的。

李光荣很聪明,听后失声大叫:噢,原来你做了一架可以拆卸的梯子。

徐洪慈笑笑:不错,梯子原本是可以拆卸的,可以用绳索和木头组合,后越过高墙以后,再把梯子拆了。让你们永远不知道梯子是用什么做的。

李光荣瞪大了眼睛,做了个难以描绘的表情。

丽江重逢(左二:邓巨卿;左三:徐洪慈;左四:李光荣)

尾声、我这一生只有这一点

对于徐洪慈来说,似乎所有的恩怨都了结了,组织上也恢复了他的党籍。二零零八年四月十四日,徐洪慈所在的单位给他颁发了老干部离休证书,从颁发日这一天起,徐洪慈由退休改为离休。

在拿到这张离休证书后的第三天,徐洪慈因癌症引起的呼吸衰竭去世。三个月后,组织上下发了《关于徐洪慈同志享受局级待遇的批复》。悲痛,留给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从一九九九年就开始接触徐洪慈的记者胡展奋有一次问徐洪慈:当时那么多同学不如你,现在还都是有所作为的。但是你的大半生都是在苦难当中挣扎的,你怎么看待自己的一生呢?

面对这个问题,徐洪慈是这么总结的:我在自己的专业上,在自己原先的人生抱负上,一无所成。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怎么说呢?对那种残酷环境、恶劣环境的反抗,这种个人的成功,人格上的成功,我这一生,只有这一点。我心足了。这一点,我对得起自己。

按世俗的标准,徐洪慈很平凡,没有贡献出什么发明创造,没有贡献多少物质财富,他不是一个成功人士。

但对他自己而言,在无数的惊涛骇浪中坚韧地活了下来,并保持了自己人格的完整,昭示了精神不屈不挠的倔强,维护了一个平凡生命的尊严。

而这些,正是我们如今这个社会所稀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