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吧,谈吧,吾诗已成!

中山大学退休教授艾晓明博士自告别大学讲台回到武汉家中后,她一天也未闲过,除了将大量精力与时间用于侍奉卧床多年的年迈老父之外,她还孕育出了一部片长六个小时的史诗般纪录片新作。 这就是今年二月二十五日在香港兆基创意书院首次公映的《夹边沟祭事》(注:以下简称《夹》)。

然而,就在影片公映前三天,气急败坏的当局竟无视人伦基本底线,责成广州警方与中大校方,向艾晓明发出了必须返回广州接受约谈的通知。

「谈吧,谈吧,吾诗已成! 」一向淡定与乐观的艾晓明,在她微信上留下这句话后,就匆忙南下羊城了。

「无法想走就走,也不能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所以每次外出都像和父亲的生命赛跑一样。 」这是艾晓明在回顾她多次前往甘肃拍摄《夹》时的一次访谈中吐露出的一句话,今天把它用到这次暂别风中残烛的老父独自南下广州之情境中,竟显得更为悲凉与悲怆。 这次极有可能是生离死别的离别,并非是这位当年的黑五类女儿在慈悲之心的驱使下为担当社会责任而主动作出的选择,而是在强权的逼迫下作出的无奈选择。

欲了解艾晓明为何要拍这部纪录片,那我们就应对「夹边沟」有个大致了解。

距甘肃酒泉市东北方向大约二十公里处,有一段明代长城,夹边沟就位于明长城旁边,所谓「边」,指的就是边墙(即长城)。 在长城北边,就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南端。 据当地环境部门长年观察到的生态记录表明:夹边沟风大沙多,有限农田严重盐碱化,主要植物为芦草,「几乎无降水」。

一九五七年,三年前成立的夹边沟农场被改为由甘肃省第八劳改管教支队管辖的劳教农场。 当时,甘肃省内的机关、企业和学校三分之一的「右派分子」,被押送到这里劳改,其总数为三千多人。 这中间既有时任水利部部长的傅作义之堂弟傅作恭,还有中共开国上将肖华的亲侄子等。

在这个比沙漠好不到哪里去的劳教农场里,从一九五九年初到一九六○年底,被强迫劳改的右派分子们吃尽了荒漠上能吃和不能吃的所有东西,二千五百多人因饥荒而变成了饿殍,最终仅有四百余人活着爬出了这个人间地狱。 饥荒最严重时,「夹边沟」竟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

在艾晓明动手拍摄《夹》之前,「夹边沟」这块历史的疮疤,早就有若干影视或文学作品,以及访谈录或回忆录触碰过。 在关于夹边沟的叙事文本中,尤以杨显惠的中篇纪实小说《夹边沟纪事》与《告别夹边沟》、赵旭的同题材长篇小说《风雪夹边沟》、著名美学家高尔泰(夹边沟幸存者)的纪实散文《寻找家园》、前中共酒泉地委副书记邢同义的长篇报告文学《回眸夹边沟》等影响广泛。 杨显惠先生曾因《夹边沟纪事》获得过海外著名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在影视类作品中,既有独立电影导演王兵以《夹边沟纪事》为蓝本拍摄的故事片《夹边沟》,也有他在访谈夹边沟幸存者基础上拍摄的纪录片《和凤鸣》;著名独立纪录片导演胡杰也拍摄过一部同一题材的纪录片;此外,香港凤凰卫视也曾拍过一部「夹边沟」多集专题片。

那个时代完全有可能重来

既然夹边沟题材并不新鲜,但艾晓明的《夹》甫一问世,却在网络社交媒体上迅速 刮 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夹边沟旋风」。 有观察人士指,这一热闹景象实为近年来少见,极大震怒了中南海。 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不得不追问:

为什么在胡温执政时已开始解冻的「夹边沟」,转眼间又变成了新的禁忌呢? 这应是我们理解艾晓明的《夹》与夹边沟惨剧本身之关键。

习近平上台后于二○一三年五月提出的意识形态「七不讲」禁令中,有一条就是「党的历史错误不要讲」。 同年晚些时候的中央九号文件,又将这一禁令定义为「以『重新评价』为名,歪曲党的历史和新中国历史」的历史虚无主义。 在习近平执政的这几年里,人们明显感到言论禁区越来越多,政治空气越来越左,许多已逐渐变得清晰的历史真相又变得扑朔迷离。 及至局势发展到去年下半年党内开明派的舆论基地《炎黄春秋》被夺权后,人们才赫然发现,一个没有毛泽东的毛时代已大步向中国逼近。 去年底发生的几起极左势力反攻倒算事件,便是这一变化的明证。 这一切,应是艾晓明的《夹》得以问世并遭遇空前打压的严酷现实背景。

在此背景下,由「夹边沟」的幸存者集资竖立的纪念碑被多次损毁;艾晓明也曾多次被阻拦在夹边沟之外,因为当地警察「不允许我们前往右派坟场祭奠遇难者」。 一些受访者甚至还对艾晓明极其尴尬地说:「你把机器关掉,我就告诉你」。

正是当局制造出来的恐怖气氛,才导致好些「夹边沟」惨剧的亲历者又因恐惧而闭上嘴了。 比如,一个出生在甘肃另一劳教农场──蘑菇滩农场的右派子弟,在看了艾晓明的《夹》之后,给她留言说:「爸爸不知道我写这些文字,他警告我不要写,不要碰政治。 」当年的蘑菇滩农场一站四百多名被劳教右派分子,仅活下两人,这位警告儿子不要「碰政治」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有段时间,许多公知都乐观地坚信毛时代不可能再回来了,然而,习近平执政后的以上种种倒行逆施,却让人们真切看到了毛时代又将回来的迹象。

艾晓明在拍摄此片时,曾不止一次思考过一个问题:「为何人们在私下直言不讳,一旦面对公众,自我审 查 机制就会 启 动? 」最终她获得了结论,这即是:「那个时代完全有可能重来,而且已经在重来,或者说,那个时代从来都没有结束。 」

二○○六年六月底,《上海文学》杂志社为邢同义的《恍若隔世》举办了一次盛大的新书座谈会,在会上,旅美作家戴舫教授曾这样 说 过:「我们并不是失忆,我们是被迫不记忆,这是一个更加糟糕的情形。 」没想到,时隔十年之后的今天,由于习近平的倒行逆施,「被迫失忆」又成为了一种社会新景观。 为保卫历史记忆,让人们重新审视那个时代,艾晓明便在时代发展的岔路口,用一部纪录片新作,为我们竖立起了一座高大醒目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