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空洞麻木的社会,越恨不得把慈善公益贴在脸上。这些年,慈善公益成了人们日常装逼文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给公益机构捐点钱让美美买个爱马仕包包,给大凉山的学校寄点旧衣服当地根本就堆不下,这就算参与社会公共生活了,缓解了公共生活匮乏带来的焦虑感,至于他们的爱心去哪了,有没有到捐助对象手里,有没有专款专用,有没有造成不好的后果,人们一概不关心,我只负责疏导泛滥的爱心,哪管身后的洪水滔天。于是很多骗子也加入了这个领域,他们要么在公益项目里搞诈骗,要么在诈骗项目里搞公益,他们甚至将诈骗上升到了爱国的高度,成立了“振兴中华慈善基金会”,只需169元入会费,未来就能分得400万元至600万元不等的“善款”,这比福利彩票双色球刺激多了。

这段读完时,已经可能惹怒一堆爱心人士了,毕竟他们刚刚参与完“小朋友”的一元画公益活动,正爱意盎然。在这次活动里,对腾讯公益、爱佑未来慈善基金我没有什么疑问,对于真正的受益机构WABC包括他们的“艺术疗法”我也可以没有疑问,但是我认为这场公益营销活动,故意模糊了或者隐藏了几个关键点:“小朋友”不是真的小朋友、所募得的资金不是给残障人士而是给机构的等,模糊了这几处容易扫兴的点,剩下的就很容易刺激、按摩、裹挟大众的情绪,然后让众人一起完成了一次公益名义下的高潮。正如虎嗅网所说,像小朋友画廊这种“现象级事件”的爆发,它可能来自产品自带流量的背书,可能来自于对公共情绪的契合,甚至可能是渠道投放的交易结果。

基于人生经验的考量,有人对这样一次公益活动持谨慎的态度,我觉得这太正常了,人们的质疑不是审判,不是裁决,不具有任何强制性,特别是在中国这样丑闻频出的公益环境下,谨慎甚至是质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这不仅不是冷血,反而是一种责任感的体现。但有个自媒体号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你有没有发现,每次热点事件刷屏的时候,总有一些人保持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每当大多数人热烈地表达着同一个态度、做着同一个举动的时候,那一小部分人总会跳出来,表明自己与众不同的态度和做法。”我觉得这种想法是极其可笑的,质疑当然不是故作清高,更不是为了什么与众不同,质疑就是一种权利,一种对当下现实的判断,是一种责任感的体现。

腾讯公关总监张军今天在朋友圈发的一段话:“我们总是习惯性去质疑,如果它能让我们变得更好,应该努力去呵护这种独立精神。如果它让我们更加冰冷,那它就太可怕了,我宁可保持一份温暖。” 我们的确是习惯性质疑,但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习惯性质疑,这种质疑又是为了什么,这种质疑在当下到底应不应该,你自己想不出来吗?还“我宁可保持一份温暖”,不明就里的滥好人危害性也是极大的。这个社会不是质疑的声音太多而是太少,不是赞美的声音太少而是太多太轻浮。

我们当然不是反对情感的流露,更不是质疑情感本身,我们反对和质疑的是那种在大众中高度流行和符号化的情感反应,这种近乎滥情和虚伪的行为,不仅冲淡了人的真正情感,还遮蔽了悲惨事件的幕后黑手,甚至形成了一种不由分说的情感暴力。就像被誉为“最美乡村女教师”的郜艳敏一样,大家只顾忙着感动,却有意无意忽略了她被拐的事实,没人关注她这些年的苦;就像大家只顾着赞叹民办教师三十年如一日将青春献给教育事业,却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直到现在工资才百余元的现实;就像有人为爬悬崖上学的孩子们的求知精神鼓掌叫好,他们却忘记了政府相关部门责任的缺失。廉价的感动背后,其实是个体虚伪和无力解读当下现实的体现。

做公益不是不能讲情感,而是这种情感要建立在各个环节都具备专业性的基础之上。仅凭一腔热血做事的人,既不会长久,也不会有效,一个人不但要有做好事的心,更重要的是要有做好事的能力。没有专业基础打底的情感抒发,其实只是完成了一次情绪的异性按摩和心理的大保健,对于公益本身而言,这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这种滥情的公益行为,就像一堆人围着一个充气娃娃繁衍后代一样,你告诉他们这是充气娃娃没有繁殖能力,他们就是不肯相信,事实上这些人只是在享受她带来的快感而已,至于有没有效果,他们根本不关心。

公益不是道德建设,而是权利的建设,这也就决定了专业主义的重要性而不是情感共鸣,沉浸在受助者的眼泪里和感谢声里不能自拔,是一种病。不要带着道德优越感来解读公益,公益机构的人士都是拿工资的,而且他们的工资标准不是由爱心浓度而是由职业经验决定的,就连这点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他们的大脑已经被诸如“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他们是最可爱的人”、“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春天”这些宏大而空泛的道德词汇充盈着,他们更愿意沉浸在一堆像他们一样的人一起编织的美好童话里,根本不愿意提及监督啊、公开啊、透明啊这些东西,更不愿意谈论公益的黑幕、制度的漏洞、责任的缺失,毕竟这些东西太枯燥太麻烦太难理解太没有人情味儿了。

有一种爱心人士的观点是这样的,“即使被骗又如何,我的爱心是真的”、“我捐一百块哪怕有一块帮助到别人也就够了”,真是够了,这种简单粗暴的公益模式,对公益本身的伤害非常大,如果都是持这种思想的人,那么就不需要什么专业主义了,唯一需要的专业可能就是文学专业了,公益机构就负责编织美好而动人的故事就好了,怎么能调动大众的情绪怎么来,这样的操作模式简直是多方共赢,捐助者的情绪得到了按摩高潮迭起,公益机构没人监管轻松愉悦,相关部门缺失的责任被遮蔽满心欢喜,只有需要帮助的那个群体是输家。

这样简单粗暴的公益心态,最直接的后果是,弱势群体开始学会了讲故事给你听,开始学会了演戏给你看,而且他们知道你们需要什么,也知道你们需要他们做些什么,而那些不会讲故事,不会演戏,但真的有困难需要帮助的群体,就成了被遗忘或者落入第二关注梯队的人。而感人的故事总是新的好,一个故事听了三遍,就很难打动人了,催情功能就失效了,这就要求弱势群体开始“比惨”了,大众同情心的阈值不断提升,故事也越来越难讲,更悲剧的是,这还是一个恶性循环,一切才刚刚开始。去年有个在超市偷鸡腿给女儿过生日的妈妈打动了很多人,虽然剧情又反转了,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的捐助热情,我想说的不是她们母女俩,而是她们病房的病友,有个病友的病情更严重一些家庭更困难一些,当大家纷纷把钱塞给偷鸡腿的妈妈时,他们并没有受到关注和帮助,帮助那对母女的人越多,他们心里越不好受,他们开始恳求媒体的报道,但他们并没有多么新颖动人的故事可讲,病人父亲有句话点破了一切,“就是我们没有偷东西,就是这个意思吗?是不是这个意思嘛?”,对不起,你错了,就算你偷东西,也没用了,因为这个故事别人已经讲过了。

捐点钱就捐点钱,看你们劲儿劲儿的熊样,你们这种行为还不如嫖娼有公益性呢。一提到性服务行业,爱心人士的公益模式就是劝从良,这是他们一贯的自以为是的公益模式,是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先自己感动自己再说的公益思路。作为一名老公益人,我批评你们的同时,也教导你们这个行业里的公益应该怎么做,你要做的是帮她们营造一个良好的就业环境,名誉上不受侮辱,身份上不受歧视,工作时不受相关部门的盘剥,人身不受老鸨的控制,想转业时有再就业的培训和服务。当然,这些做起来都比较难,有一点不难做到,消费时,别劝人家从良。

有人认为质疑会严重打击社会募捐的积极性,破坏社会的公益体系,我觉得反而相反,质疑不仅不会破坏,反而有助于社会募捐行为的成熟良序,让热衷于捐助的人更加清醒,它告诉那些满怀爱心的人,捐助是一件有专业度的事情,是一件需要去思考的事情,只有当整个社会的公益环境变得专业而有序时,才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投入更多的资源,而这些资源的活力和效率将会更高。只有这样,公益才不会被人利用被人绑架,才不会出现那种把企业的钱甚至是银行贷款,捐给高官太太把持的公益基金用于利益输送,以达到非法攫取更多社会财富目的的畸形公益行为。

所以,不要给质疑声扣那么多帽子,不要给自己的行为贴那么多金子,一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更买不了那么多崇高又自豪的感受,你以为自己在玩一元夺宝呢?这种心态像极了其他社会公共领域里的那种渴望廉价改变的虚假希望,就像一个宣称热爱体育运动的人,实际上他只是每天买两块钱的体育彩票,既以为自己支持了体育福利事业,又以为给自己买了一个一夜暴富的希望,民政部原部长李立国、原副部长窦玉沛的落马以及原因告诉你们,别做梦了。

高中时我在学校发起了一个小的公益社团做了一些事,大学时在学校注册了一个公益社团做了一些事,毕业后加入了几个公益机构做义工做了一些事,在腾讯工作时也申请了一个内部公益项目,听了很多见了很多经历了很多,我不是教你们无情,而是提醒你们不要滥情,有一个老公益人跟我说过的一句话至今印象深刻:“穷极我们的一生,我们也很难真正帮助到一个生命。”正是因为有了爱和公益这层金光闪闪的外衣,所以我们行事才要更加谨小慎微,才要更加谦卑待人,才要凸显专业主义,才要更加控制自己的情感,对经常饱含深情热泪盈眶的公益机构人员以及社会闲散爱心人士,我是持谨慎态度对待的。

有一种现状我们是要承认的,这国的公益项目要引起普通人的关注,靠的还是情绪按摩,于是就有了各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个比一个惨烈一个比一个动人的故事,承认这个现状不是默认这个现状,这个现状是需要改变的,否则这国的公益不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只会越做越虚伪越做越荒唐,身陷困境的人尚未得到帮助,爱心人士和机构已经开始歌舞升平大爱无疆了。

在这片土地上,有大量的,身处困境的,需要帮助的人,他们不可爱,不漂亮,没有悲情故事或者哪怕有也不愿意告诉你,他们不会泪流满面表示感谢,他们学习成绩不好,他们不会给捐助人写信,他们是班上的差生,他们甚至看上去让人不舒服让人厌恶,他们不会画画,不会唱歌,不会乐器,你还愿意帮助他们吗?做爱心,不是做爱,做公益,不是去嫖娼,调动不了你的情绪,你就不干了,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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