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中国特色知识份子轻小说

马可波罗

陈冠中

2018-1

 

咱这一拨哥们儿也算是Marco Polettes,小马可波罗了吧!你瞧,单位的最大头儿叫Marcus,我们管他叫大马哥,我的直接上司叫Markel,有大马哥在上,北京的同事自然管他叫小马哥了,我私底下叫他阿Mark哥,他是港产动作片喂养出来的纽约布鲁克林人。我们是同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的一个部委机构(不是汉办不是新闻办也就不是中央外宣办)下的一个事业单位,这是方便的说法。正式跟我们签署聘用合约的甲方是一家叫北京欧亚非有限公司的民企和青岛大学语言与文明中心合办的新时代欧亚大陆桥非公募基金会,法定代表人是俞聪博士。我从来没见过俞老师的本尊,单位的组织结构也有点让人搞不懂,但这不妨碍干活,反正都是为了中国的大外宣。当年马可波罗探华十七载,获忽必烈赐长约俸禄不菲,官至达鲁花赤,后来回到威尼斯老家,凭着在热那亚共和国的狱中口述,向西方人营销了蒙古人雄霸欧亚大陆时期东方这片叫Cina (音「栖那」)的大元汗国,就投资性价比而言超划算。今日中国踏上复兴之路,气势如虹,万国来朝,当然也少不了我们这拨小马可波罗(有时我们私下里自黑管自己叫马可波囉,哈哈)一显身手的机遇。现在长约、俸禄不菲的工作可不好找,我们都很在乎这份差事。

 

我们的任务是花三年时间编写一套二十一世纪版的马可波罗探华宝典,官方加持的权威中国商旅指南,附加网络互动年代多媒体的大中华盛世百科全书,要在中国共产党建党一百周年的那年,以二十一种语文同时隆重推出,彰显中国的软实力,宏扬中华文明的智慧,方便世界各地的人来天朝观光营商多边交流,把当今世界这个第一富强的礼仪之邦如实地、令人折服地呈现给世人,彷傚十四世纪元年《马可波罗游记》(也译作《马可波罗行记》,初版副题是《举世称奇之书》) 这本神书起到的划时代作用,扭转乾坤,复兴中国在世界上原有的崇高地位,并在这个基础之上引领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文明。

 

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也是国家交待下来的任务,当然会不惜工本。

 

任务是怎麽交到大马哥手上的,细节我不得而知。大马哥的确也是号人物,有能力拿大预算、管大项目、成就这种包含大学问、大智慧的旷世之作。我觉得他搭的班子是没话可说的,我的同事都是找不到好教席的西方重点大学最优秀的年轻博士,我们这儿简直像是个怀才不遇待业汉学家的联合国,有一种哀兵出征、不成功则成仁的气象。能够成为这样的失意精英团队的一份子是我的荣幸,因为同事们个个学贯中西,每一个的学问功底都比大马哥扎实。这也看出大马哥的胸怀了,用人唯才,知人善用,不然也不会招来像小马哥和我这样的怪伽。有大马哥这种气魄的领导,项目才有保证。当然,我认为他也丢不起人,只能铆劲较真儿,学院小世界一直有人私底下说他长袖善舞,潜台词是诟病他学术水准不够,而那些看不懂学界门道的主管官员又担心他最终交出来的东西太学院派。在这个日益壮大、是非也日增的中国大外宣外籍员工(早就不叫我们外国专家了)圈子里,一般都认为国家把这个战略性的大项目交给大马哥,是因为他在西方的大出版社成功出版了那本有利国党的着作《中国改造世界》,而且也是经常在西方主流媒体上替中国说话的信得过的友人。换个说法,那意思就是中国政府在酬庸犒赏他。这类閒言碎语是很伤人的,特乐意以思想型学者自居的大马哥哪受得了,肯定得要让那些看不起他的和对他没信心的人跌破眼镜,为此三年后他誓将如期推出的这套文本,学术上必须过硬,可读性则超标,聚万国之眼球,为中国争光,成为献给建党百周年的一份大礼。就凭这份项目大礼,大马哥想必也会成为国际媒体争相咨询的KOL,可以穿梭中外政商学旋转门,以至睥睨天下汉学界。让看不起他的广义汉学界(包括西方所有的中国研究者、中国问题专家)对他另眼相看,这对大马哥来说,可比官方认可、商界招揽、媒体注视以至公众知名度更能让他满足。心比天高,他想让这套新马可波罗探华宝典成为二十一世纪不可逾越的一套中国读本,要彻底清除汉学界的欧洲中心主义痕迹,一举完成中国研究的典范转移,为下一个千年世人如何看待中国定调。

 

我的同事们都快给他逼疯了,而压力的关键点位是在两个中生代干部:大主管小马哥和小主管我。

 

不用说,大马哥找来小马哥做学术方面的把关责任编辑,是很有眼光的,也是极具胆色的。表面看小马哥的学术事业轨迹挺不规范的,就像走进歧路分岔的知识花园,以不断误入学问的歧途作为志业。但他的烂肚皮到底是如何装得下这麽多东西的呢?这是我和同事们经常对问的修辞式感歎句,意思是说,我们不是要找答桉,只是在发表感歎。小马哥祖辈是从奥匈帝国辗转去到美国的世俗阿什肯纳玆犹太人,曾世代定居在的里雅斯特,那是日尔曼、斯拉夫和拉丁文化交汇的地中海港口重镇。他中学在纽约科尼岛打零工时跟当时的情人学过些台山话,在曼哈顿下城老唐人街戏院自学港式粤语,在法拉胜新华埠的餐馆听懂了四川话,又在台北学过汉语,北京学过满语,张家口补习过蒙语。为了温习突厥语和俄语,他沿七世纪玄奘足迹西行了中亚好几个斯坦国,到了撒马尔罕还捎带手学了点波斯语。这些都是在他的英语、意第绪语等欧语之外的语言。你猜对了,他的第一擅长是语言,本科读的是纽约哥大东亚语言文化系,但好好的一个读书种子当时却不赶紧的在美国多拿几个名校高等学位,等到在中国和中亚晃荡得够不够了,才跑去的里雅斯特大学读研,硕士论文写义大利东方学家朱塞佩•图齐如何以法西斯思想框架藏学研究。之后又回中国打杂工直到过了千禧年,再去后叶利钦时代的罗蒙诺索夫莫斯科国立大学读博,比较英国地缘政治学家麦金德和中俄近现代的欧亚主义,几乎预告了今天普京的杜金主义和习近平的一带一路。他在终南山当过短期道士,在鸡足山修过密(又顺带自学函授藏语),在黄河边农村教过英语,在义乌做过小商品买卖,在横店演过会说中国话的洋鬼子,为《寂寞星球》写过云贵,替耶苏会编过纪念利玛窦与明朝开教三柱石交流四百年的双语册子,读博之前在中国第一家网企瀛海威当过外文翻译赶上了网络年代,读博后再回中国,还替马云打工做过老外业务员吸引想走出去的小企业主在阿里巴巴B2B网上刊登企业广告,也参加过多届中国首富排行榜的资料收集。反正,他缺钱了就去接点翻译的零活,啥内容啥语种口译笔译都成,看价钱。他是北京老外翻译小圈子里保守得最好的秘密,谁都想把这个多语种高手窑着备着留着给自己独家应急用。

 

大马哥慧眼独具,自打在北京某次大拜拜做秀式官方国际论坛发现同声翻译的小马哥,就想纳为己用,终于等到有了这麽一个由他大马哥一手全权操盘、国家拨款的大项目,可以包揽多年来心中留下暗记的各方汉学小生后进,以及小马哥这样的通才奇葩。至于小马哥,他也一定立即意识到,他一生知识百宝匣里的全部细软,这次终于可以倾囊出清,更何况再找不到固定工作,往后中国签证都拿不到了。可以说,大马哥赐给了小马哥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让他可以留在中国,施展毕生的功夫,教他经年晃荡飘零的人生、以及之前的一切折腾终于都得以聚焦而有了意义。这是知遇之恩,所以在团队里,小马哥任何情况都会力挺大马哥,理所当然被视为是大马哥的铁杆拥趸。

 

找小马哥这样的人做学术总监,团队里的那些小拉铁摩尔、小李约瑟、小费正清、小高本汉、小列文森、小白鲁恂们肯买账吗?那些小傅高义、小马若德、小魏根深、小史景迁以至小裴宜理、小罗友枝们 (咱们团队也有女生的),看得起小马哥不本份的学术资格吗?但想想,蛋头们哪个能有本事整合这套全方位、跨学科、厚今而不薄古、政经社文史哲吃喝玩乐创业投资门门齐的当代天朝商旅百科指南呢?刚开始的时候磨合是很不容易的,我觉得这跟小马哥的卖相也有关。他是天生熊型的同志,硕壮到给人肥胖的感觉,不修边幅到了邋遢临界点(还好没什麽体味),肤色溷浊,胡子拉碴,回美国都会给海关带进小黑屋盘查,一口布鲁克林口音(说普通话却可以在CCTV新闻台、胡同串儿、台湾腔之间随意切换),一点气质没有,造型不像个学者、语言天才,完全颠覆人们对任何定型族群的浪漫美好想像。

 

但一跟他交流,大家就服气了。小马哥又博又专,整个一个当今世界濒危物种。有人会矫正我说,咱们中国依然盛产打通古今中外奇经八脉的高人,至少有阿城和刘仲敬。当然那也是了不起的了,虽然小马哥多了几个全世界承认的学位,不过那没什麽,他厉害的是在人家质疑他信口开河的时候,他总能凭记忆引经据典,特别是转述源自多种语文的世界级学问大家的点评,说明不是他个人的附会臆测、望文生义。学院派就吃这一套,三几回合,我们这些马可波囉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乐意离开自己学科的自闭领地跟着他共同提炼乾货。至于他接地气这个维度,我们这拨里没一个能和他相提并论。

 

我是大马哥特意安放在小马哥身边的。记得大马哥第一次给我引见,小马哥面无表情。当时我想他一定以为我是来监控他的,对我有提防。后来才知道面无表情是他脸部的正常表情。

 

我之前的一份工作是环球时报英文版的文字编辑。英文版跟中文版不是一回事,英文版是给外国人看的,是用相对平和、看起来比较客观的报导替中国做外宣的,当然也有底线,编写都很自律,不求有功但求称职,不像中文版那边顾盼自雄指点江山搓火拱火忽悠读者。但小马哥如果对我有戒心,我也可以理解,他当时不知道我的能耐。

 

我自己深信,大马哥找上我,是因为他真的瞭解我的文字驾御能力。他要求这套商旅指南做到雅俗共赏,既典雅又现代。他曾对我说,团队里不能没有我,说我是完成他愿望的不二人选。他人前夸张地捧杀我是风格大师,人后说我是英文控,说明他不是因为我在环时英文版的那点经验叫我来帮忙把政治关的。

 

我私下知道他为什麽这麽看重我,当然我不会到处说。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剑桥读英文,一级荣誉毕业,那个夏天因为要跟热恋中的男朋友在东伦敦一起生活并且供养他的不良嗜好,放弃升学,幸得同属露西卡文迪许学院的一名师姊介绍进入当时不断併购扩充的英国兰登书屋,在兰登旗下一出版社当编辑助理。在那段烦燥的日子里,我看到大马哥第一本书的原稿。

 

他写了一本学术出版社通不过,而商业出版社嫌太小众的书:《文化译者:民国时期英美女作家的非虚构中国书写》,里面写到浦爱德、赛珍珠、安•布里奇、玛格丽特•麦凯,项美丽、韩素音等等等等,但特别触动我的是大马哥花了不少篇幅谈黄柳霜(是,她也曾写) 和郑容金(即Flora Belle Jan) 。那天深夜我在办公室一口气看完全稿,莫名其妙哭到天亮。书结构有点乱,文字也有点囉嗦,过多法国理论,对英文读者是障碍,社里准备退稿。那个时候我正跟男朋友闹分手,也在考虑辞职,想为自己的出版社岁月留下一点实在的记忆,同时也感到作者用心良苦,就自告奋勇每天加班改稿,还建议书名改为政治不正确的《恋书中国》。脱稿后不久我就离职了,什麽都没再过问。

 

当时我还没有去过中国大陆,但香港已经回归。我家是爱尔兰人,我在港岛出生,我爸是香港大学英文系的讲师,小时候整天听他抱怨系里的教书匠,贬人家是食古不化的Leavisites,而那些远东小利维斯们则讥笑他是假法国人,直到他终于说服殖民地大学另设一个比较文学系,与英文系切割。我爸妈当年不知道是怎麽想的,坚持从小把我送进一家天主教会替当地华人女童而办的英文学校,而不是去专为英侨子弟而设的英童学校或外侨的国际学校。华人的英文中小学也是用英语教学的,但有中文和中史两门必修课。我是班里唯一的白种人,大家认定我的中文学不好,但我偏偏学得还不错,写毛笔字,背唐诗宋词。多年后,我才知道我这点香港中小学水平的中文童女功有多好使。

 

可能为了气我老爸,大学我上剑桥偏要报回英文系,一年级时候又故意去替利维斯学会当义工,一副我就是传说中剑桥英文系的利维斯粉的架势,其实这全都是自己跟自己在天人交战谁都没有凝视我。我也是如假包换的读书种子,做了几年女学霸,照道理应该继续走学院路线,但发觉自己喜欢读英文写英文改英文多于用法国理论论述英语文学。到了毕业,我还一点人生经验都没有,所以那个夏天才会饥不择食的去谈恋爱,故意做点没理性的冒险。跟男朋友分手后,我只想躲得远一点,就一个人漂到北京学普通话,之前我只能说流利港式粤语。我在一份叫《哈囉北京》的英文生活资讯週刊找到工作,老闆是个中国通美国人,我溷了几年完全结识了京城各个圈子的外国人,还跟先富起来的艺术家们溷吃溷喝闹闹绯闻练练捲舌胡同北京话,日子过得好着呢。但外国人在中国做小生意,往往好景不常,这本週刊能赚钱,时间一久挂靠的中方单位下山摘桃,找个借口就把刊号给收回了,外方被扫地出门。我还想留在北京,发觉自己的中文阅读能力已经很够用,可以替英美法德的出版社在中国当猎书者,向它们推介我认为在西方会有销路、值得翻译的中文书。北京奥运前后,西方出版社开始注意中国的新书,所以需要有懂书的人选书和推荐,也就有了我这样的自由职业猎书人。后来Time Out出了北京版,我也常替它写写新书简介。可惜这些都解决不了我经济上的困难,当时我住的鼓楼一带物价租金越来越高,我入不敷出,只能又去兼职翻译甚至去做英语家教。青春易逝,几年自由职业下来我觉得自己太不长进了,自信心跌到见底儿。

 

有一次回伦敦,顺便见我在兰登的旧同事,当时兰登正在跟企鹅谈合併。旧同事送了我一本大马哥的《恋写中国》。之前我已经知道这书用了我建议的书名,北京的三里屯老书虫咖啡店也有进货,但我不愿意掏钱买。这次翻了翻,知道我改的那部份内容都被照用不误。作者前言中感谢了一百几十个人,最后部份也有我的名字,所以大马哥是知道我大幅改动了他的文句的。那天旧同事又给我看了一眼她手上大马哥新的书稿,暂定书名是《中国改造世界》。我说:太拍马屁了吧。旧同事说,企鹅那边觉得这书名挺有噱头,可以大做,可能世界真的变了。我说:瞧,我们堕落成这样!

 

旧同事告诉我,企鹅在北京要成立分公司,我应该想法儿挤进去。但是回到北京,不知怎麽,我不想跟认识的外籍北漂争企鹅的空缺,一拍脑袋进了不被待见的环时做英文版外籍合约员工。

 

凭着《中国改造世界》的争议风波而声名鹊起的大马哥,几年后通过企鹅兰登,知道我在北京,约我在老书虫喝咖啡,前世今生的聊个没完,又邀我往北走几步去瑜舍酒店吃意大利餐。十九大前他已经拿到这个新马可波罗项目,正在组班子。因为这是G2新时代,政治要正确,中英文版必须同时完成,如孖生龙凤胎,作为翻译其他语种的双范本,所以中英双语必须文字水准对等,看不出哪个是原文哪个是翻译才行。他说我的中文好是加了分,能助他把把关看看中文翻译有没有走样,不过这不是他找我的目的,我的首要任务是保障全书英文写作的水平。说实在的,上头把项目交给大马哥这样母语是英语的外国学者来全权主导,说明首要目标读者还就是高端英语人口。大马哥说,我是他知道的最佳文字编辑,没有之一。这完全符合我的自我评价,让我憋在内心深处的骄傲终于得到释放。至于他建议的薪酬,只能说让我喜出望外,可能是他喝高了。然后他那穿得像圣诞树一样的女友开车来接他,看到我们两个都嗨嗨的样子,还一脸臭臭的找茬发了个小脾气。我呵呵,歇顶汉学家可不是我的菜。

 

大马哥平常戏称我们为米奇老鼠或喽囉,他说喽囉在古汉语里是指伶俐能干的人。上班几周后他才约见我,探讨文字风格,他说,最烦囉囉嗦嗦的文字,叫外面那班米奇老鼠喽囉们去读点斯特伦克或吉布斯。这让我鬆了口气。我猜想我们这个由英语语系年轻学者组成的团队,英文写作的倾向,如果以海明威和亨利詹姆斯代表两端,他们应是偏向海明威的,但不会是极简纯粹主义者,应该不难符合大马哥的心意。叫他们去读E•B•怀特编写的斯特伦克《风格要素》可能会有点冒犯,但谁都不会太介意重看一遍沃尔科特•吉布斯。

 

我打印出来给大马哥并且说:这就是吉布斯写给出版人罗斯的《纽约客》风格备忘录。谁知道大马哥这回的反应是:不要跟我来《纽约客》那一套,看在基督份上。然后停了几秒钟说:《纽约时报》也不要,当然我不是因为那些Trumpettes,Trumpists, Trumpsters的弱智理由不要纽时,我是相信你的文字比纽时漂亮,你懂我的意思,你是我们的风格大师。

 

我好像懂。于是我又想,这一代学院派心目中长格式的好议论文章,大概可以在《纽约书评》中找到。我准备了托尼•朱特、马克•里拉、戈尔•维达尔、扎迪•史密斯四种不同风格的《纽约书评》文本,等到又一次大马哥问起来的时候掏了出来,谁知道他当着众人说我:不、不,不要《纽约书评》,用用你自己的脑子,如果你有的话。

 

我开始焦虑鬱闷,到底大马哥要什麽?难道他跟纽约有仇?但就出版而言纽约就是美国。难道是不要美国风格,所以才找我这个所谓英国人?不,不可能,就算他是恋英控, 也不可能蠢到要求用不列颠英文,那与美式不止是拼写和标点符号的分别,还有约定俗成的惯用表达方式的差异。谁都知道美国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之一。但大马哥这不要那不要,到底想要什麽?他找我,到底期待我做什麽?我深感再一两个回合参透不了他的心意,他对我的信心就要烟消云散,他会开始怀疑自己找错了人,毕竟全团队中只有我学历低又没有事业成就可以证明自己,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法儿向别人解释,为什麽偏要找我来掌控文字,总不能挑明说我拯救了他的第一本书吧?我失眠、抓狂、一绺绺的掉头髮。

 

只有去咨询小马哥了。阿Mark哥睡眼惺忪的听我辞不达意说了半天,脸上肌肉纹丝不动,从上颚挤出几个喉鼻音:moleskine。我犹豫了一下说:布鲁斯•查特文?你是说布鲁斯•鼹鼠皮•查特文?

 

我闯进大马哥的办公室:布鲁斯•查特文,我们要的是他妈的布鲁斯•鼹鼠皮•查特文! 大马哥盯着我不吭声好几秒钟后才说:为什麽不?布鲁斯•鼹鼠皮•查特文,哈!为什麽不!然后转普通话说:不过甭给我来他妈的可爱劲,靠,那可是王–国–维说的啊,可爱的他妈的不可信,可信的他妈的不可爱。然后回到英语频道:现在你们都知道自己该做什麽了,给我他妈的滚出办公室并看在基督份上,开动干点他妈的真活。他说完挺乐呵的样子。

 

我过关了。每次汇报完都要听他补上几句精闢的结语,我靠,好像别人所有好想法他都早就想到!就工作而言,我终于有了一把叫布鲁斯•查特文的上方宝剑。我立即重新秒读了《我在这里做什麽》一书中写汉武帝和汗血宝马的的《天马》一文,嗯嗯,太可爱给人感觉不可信,不过可信不可信是小马哥的事,我负责的是不带可爱劲的可爱。

 

团队的作业流程是这样的,阿Mark哥先编纂好,交给我润饰,然后他再过目统审,一般都不用怎麽再改,这让我觉得受到信任。偶然小马哥自己会出手在团队的文稿中塞进几个小短句,都是为了画龙点睛。我问他哪里学来这种辛辣精闢文风,他说八、九岁的时候每週偷邻居邮箱里的《纽约客》,只为了看宝琳•凯尔的影评,囫囵吞枣读完就把杂志塞回邮箱,这样的小雅贼行为让他变成了未成年Paulette脑残粉。

 

我们团队的哥们儿,其实三观很接近,加上小马哥那种心中存有一盘大棋的澹定指挥,各人心领神会,工作量虽大得疯狂,死线下得有点凶,而不能给同事看不起的这种压力特别折磨着这些自视甚高的年轻书生,但总体而言大家因成就而亢奋,过得像家人一样相爱相杀。狂飙突进的好日子延续了接近一年。

 

没人跟我讨论发生了什麽事,而我也不是最后一个觉察到气氛渐渐有点不对。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小马哥送到大马哥办公室的定稿打印本,都没有批出来。大马哥变了,不再吼我们,停止轮番召我们这些米奇老鼠喽囉们进办公室,没有最高指示,没有精闢结语。他甚至连着好几个星期不进办公室。

 

小马哥也什麽都不跟我们说明。他把电脑首页换上童年一隻玳瑁家猫的头像,没事就对着发呆,好像是在跟大马哥比耐心。

 

大马哥为什麽停摆了?他是直觉超强的人,他觉得有什麽出错了吗?我忍了好多天,发了个私人微信给他:波士,什麽地方出错了?

 

他回覆:一切!但我终于知道错在哪儿了。先不要跟人说,过几天有动作。

 

那週五下班前大马哥出现了,神采飞扬,宣佈下週一单位外出团建,顺便庆祝团队成立一周年。

 

週一全体移师慕田峪长城脚下的瓦厂酒店,好吃好喝,可是大家心里还是有点忐忑。大马哥请来了八个学者专家替我们讲课,分别来自社科院、中科院、清华、北大、人大、政法大、国防大、党校,来头都挺大,都是学科带头人,个个去过海里南院北院的给国家领导人讲过课。两天四节八讲,分别讲了习近平思想、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经济建设、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科技建设、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练兵备战的强军思想与国防建设、习近平新时代新型大国关係、习近平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与人类命运共同体、习近平新时代儒学复兴与天下,加上一节关于一带一路的圆桌会议。你还别说,咱们这帮有教养的马可波囉都很给力,自动自觉摆样子认真记笔记,得体的提问题,长幼有别、礼貌周全的接待中方老师,大家相处愉快。

 

第二天结业晚宴,来宾老师各献出据说来源靠谱的茅台、五粮液、郎酒,洋哥们儿没有一个吱扭,都很识相的随大马哥和宾客喝白酒。大马哥也开了瓶一千五百毫升的Mumm香槟,主要是我们女生们在喝。还有我在网上选购的怡园干红,是山西清徐和宁夏贺兰山东麓的赤霞珠溷酿的,但没什麽人赏脸喝。

 

饭后中方大师们被送回城里,团队留下,快乐时光正式开始,大马哥派私藏高希霸雪茄,我也不客气点了一根,酒精无限量供应,比利时啤酒随便开,威士忌尽是苏格兰的Jura Prophecy单一麦芽,因为奥维尔晚年在Jura小岛上完成他的《1984》,崇英读书人爱屋及乌很喜欢这玩意。

 

在Jura Prophecy聚眼球的掩护下,我看到大马哥悄悄的打开他的另一私藏,来自我老家的Midleton Very Rare威士忌。我常灭别人说这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威士忌,其实我从没有机会喝到过,今天一定要摸过去大马哥身边倒它一杯嚐嚐。

 

我瞥见大马哥自己跟自己举杯,一口闷掉半杯Midleton,然后用餐叉敲着空杯,提声说: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女士们先生们,说说这两天学习有什麽感想?

 

这帮哥们儿知道没有白吃白喝的快乐时光,回过神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咸不澹的互相附和:

 

不错!是的,我也觉得不错!满有意思的!挺有趣的!挺全面的!解说得很清楚!对理解中国有帮助!印证了我的一些想法!澄清了不少疑问!知道了中国主流学者的看法!知道了官方的权威观点!学到不少!有益有建设性!是的、是的!呵呵!呵呵!

 

大马哥不说话,幽幽的替自己再倒了半杯Midleton。

 

团队的小李克曼终于按捺不住,扔出第一块石头:

他们那套是民族主义的学术!

 

小李克曼说话从来是不留情面的到位。接着小白杰明、小沉大卫、小卜正民、小华志坚、小葛艺豪……也七咀八舌起来:

太中国中心主义了﹑﹑﹑

中国例外主义﹑﹑﹑

都是顶层设计﹑﹑﹑

一张蓝图绘到底﹑﹑﹑

口径太一致了﹑﹑﹑

出发点都是国家利益﹑﹑﹑

意识型态先行﹑﹑﹑

政治立场先行﹑﹑﹑

先有结论才铺陈实证﹑﹑﹑

实证上可疑﹑﹑﹑

真实性也可疑﹑﹑﹑

选择性的挪用文献﹑﹑﹑

完全是靠修正主义式重新解释﹑﹑﹑

现存的就是合理的﹑﹑﹑

以结果否定实际过程﹑﹑﹑

以结果重写历史﹑﹑﹑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这才是历史虚无主义﹑﹑﹑

自我东方化﹑﹑﹑

西方主义﹑﹑﹑

在攻击稻草人﹑﹑﹑

不能自洽﹑﹑﹑

不是做学术的立场﹑﹑﹑

学术成了政策的包装﹑﹑﹑

学术成了宣传﹑﹑﹑

缺乏国际学界承认的最新研究﹑﹑﹑

不符合国际学界的研究共识﹑﹑﹑

缺普适性﹑﹑﹑

缺全球史视野﹑﹑﹑

回到天朝对周边的羁縻之术﹑﹑﹑

到底是天下还只是天朝﹑﹑﹑

小罗友枝呼应小李克曼说:都是汉民族主义的学术﹑﹑﹑

我很不学术的问了一句:为什麽中国现在什麽都这麽嗨、这麽高大上﹑﹑﹑

小裴宜理补说:你是说高大全、伟光正﹑﹑﹑

小李克曼来一句:现在是十九大还是九大啊﹑﹑﹑

 

突然这帮哥们儿沉寂下来,肯定有几个跟我一样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在引蛇出洞吗?

 

大家静待大马哥回应,大马哥看一眼小马哥,意思是:该你说了。

 

小马哥一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作派,紧咬着熄灭了的雪笳烟屁股用喉鼻音嘟噜了一句反问:为什麽你要我们听他们讲课?

 

大马哥反应够快:这是个好问题!明天早上做总结报告的时候我告诉大家,晚安!

 

大马哥回房,带走还有大半瓶的Midleton。

 

那夜有睡好的吗?我没有。降温了,我穿着羽绒马甲等天亮。

 

大马哥咳了几声,九点整走进供暖不足但採光过勐的会议室,一身重装备包括自备的黑棉布口罩、雷朋黑超、雷锋帽、加长版的蒋介石披肩和马丁博士经典黑靴,我想起星球大战的达斯•维达。乖巧如我赶紧的递上了一大杯滚烫的咖啡。

 

让我们谈谈那个被滥用的词:初心。平常我叫你们米奇老鼠、喽囉,但你们都应该知道,如果之前不知道的话,我找你们因为你们都是一时之选,是汉学界的明天。咱们这个团队是最优秀的团队,没有之一。

 

但再优秀的战士,如果被错误引导,也逃不掉六百轻骑冲进死亡之谷的命运。我差一点带领大家误闯死亡之谷,成了炮灰。

 

我知道你们背后叫我马克思波罗,我心里欣然接受,因为我跟大家说过,我们这套书就是二十一世纪版的马可波罗游记。这才是初心,想彷傚当年马可波罗,让举世称奇,为东方的栖那赋魅、添魅。但偏偏是我忘记了这个初心,忘记了要成就当代马可波罗游记的初心。

 

我只顾鞭策大家学术上要过硬,但那是依照西方学术的标准。我叫大家小心东方主义,不要犯欧洲中心主义的毛病,这些你们全做到了。你们不再会污名化中国,已经摘去了有色眼镜,没有为去魅而去魅、为解构而解构,事事有根据,句句有出处,你们代表了国际学界最开明、最公允、最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但这样就足够了吗?

 

过去大半年,我以为这样已经足够了,至少我说不出为什麽不足够。你们的稿子都写得那麽讲究、漂亮,学术上无可挑剔,我除了鼓掌还能说什麽?

 

不过,大概两个月前,我们的甲方俞聪博士告诉我,青岛大学语言与文明中心那边,从全国调配出来的双语翻译高手已经到位,春节后就可以开始翻译我们的定稿。他还礼聘了一批国师级的审稿顾问,包括这两天给大家讲课、被你们称为民族主义学术的那几位老师。

 

从那个时刻开始,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们的定稿交给俞博士那边的甲方老师,他们读后会有什麽感想?我突然明白过来,我们的定稿和他们的期待是有很要命的落差的。直觉告诉我,我们写的不是他们想要的,我们描述的中国不是他们想被描述的中国,我们没跟上今天中国的自我认知和期许,俞聪博士是没办法代表国家收货的。我如梦初醒,我们将前功尽弃。

 

错全在我,我把大家带进了误区。我们还以为自己是在撰写《剑桥中国史》、《中国历史新手册》,以为是在给大英百科全书编写条目,甚至是在替美国总商会编纂中国投资年鑑。我忘了初心是要写马可波罗游记,为栖那而写。

 

我们都忘了自己是在写游记。依我愚见,游记之道,一字记之曰:魅,就是赋魅、添魅,让去魅的世界再魅。在这一点上当年《马可波罗游记》和《寂寞星球》或布鲁斯•鼹鼠皮•查特文没分别。今天我们这个国家项目的规模更大,但本质上,我们还只是在写游记,二十一世纪地球人的新马可波罗探华宝典。这才是我们要做的,这就是甲方对我们的期待,这也是我的初心。就是说,我们的任务是再魅中国。

 

次日,小马哥递了辞呈。大伙情绪起伏,但最后都还是选择留下来追随大马哥。如此美丽新时代,再魅中国哪少得了咱哥们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