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的父母又从县城奔来避难了。距离上次帮老人家赎回房子,最多只有两年。
这一次,追债的小弟是半夜上门,把家里的花盆、鱼缸、碗碟全砸了。警察赶到现场,查看一地碎渣后,问:“决定报案处理吗?可以对他们刑拘的。”老人家犹豫半天说:“算了吧。”小混混们再放出来,谁知道还会怎样?
K和我是中学同学,我们同在东南一个山区县长大。K的哥哥是放高利贷的,资金链断裂,跟合伙人又闹翻。现在踪影全无,烂摊子丢给爸妈和他。要命的是,房子被抵押过两次,他也赎过两次。县城房价不高,赎一回得二三十万。产权是爸妈的,总不能让他们年老流离失所吧。
记吃不记打的,不止是他哥哥和父母。这个县城,几乎每隔几年,就被高利贷席卷一次。县域经济像遭了台风,满路狼藉。
只要是县城出身的人,谁没有几个亲友被卷进高利贷呢?
明知你是个火坑,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高利贷风暴,何以总是发生在县城?因为一二线城市,谋生与投资的机会渠道更多。社会底层的高利贷,如果不像北京南城的菲妥妥那样,一家出人命,不太惹眼。
县城高利贷不同,它有时几乎是全民牟利的工具。一般说,经济好而融资渠道越有限的县城,民间借贷就特别多,高利贷生存空间就越大。或者说,高利贷生存空间越大,县城经济也越容易波动。
卷入高利贷的,情况分三类:
一是赌徒;
二是需要短期资金的企业主;
三是放贷赚利差的普通百姓。
先从赌徒说起。明白了赌场生态,也就容易理解县城的民间借贷。
我们这个县,在赌场放高利贷的,行话叫“做火坑”;借钱赌博的,叫“跳火坑”。20年前这么称,也许是贬义,但现在已是中性词。不止是本县,邻近几个县,都沿用“做火坑”这个妙词儿。放贷的可以大方地介绍:“喂,我是做火坑的,请问你要借多少?”
赌场为逃避风险,一般在山里搭帐篷开赌局,所以大家称赌博为“上山”。赌徒担心赌场被冲击,钱被没收掉,都不带现金上山。谁来承担风险?“做火坑”的人。他背着钱到现场借给你赌。一个“火坑”带着5万上山,县城可能还有一个人守着百万块钱,随时准备上山增援。“火坑”每借出一次钱都有利息,过手就要收利息,这叫“过手息”。赌徒一下山,“火坑”就跟着到家里拿钱。如果拿不到钱,可能就翻脸了。
赌徒借1万块,哪里会在乎1000块的利息。如果输了,反正也等于押上了1万块钱。如果赢了,就是一本万利。所以1000块利息,在赌徒心理上是不存在的。“火坑”带3万去,也许一天就有3万赚回来。赚多少得看过手率。过手一次3000,10次就有3万。
“火坑”做得久,名气就大,很多人会来找他。他像一个聪明的军师,观察赌徒心理,在边上提醒或控制你,帮助及时止损。跟着赌博的你,“火坑”才有吃有喝。赌技成熟的老赌鬼,会有“专职火坑”在边上伺候。“跳火坑”的人也有一份迷信,我就是要和你做搭档,赚到钱就要分“火坑”一部分,手气才会旺。“火坑”与特定赌鬼的合作,有的可以持续好几年。
赌场愿意让高利贷者进入,是因为资金池子越大,场子越活跃,大家赚钱机会越多。这似乎是县城民间借贷活跃的畸形缩影。
“明知你是个火坑,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在高利贷掀起高潮时,人人都以为火中取栗必定成功,谁知楼起楼倒,都在转瞬之间。
暴利狂欢是怎么开始的?
县城高利贷,牵涉面有多广?
以我待过的那个县为例,法院里40%以上的民商事案件,都是民间借贷纠纷。从前案件标的在500万以上的,就要去中级法院起诉。后来逐年下调,2000万以下,也在基层法院起诉。现在是3000万以上,才轮到去中院。案件之多,可想而知。
有个房地产公司老板,在民间大量融资,年息3分。他有个亲戚是小学老师,一传十,十传百,全校老师每人拿了二三十万给他。每人投钱不多,但挡不住人头多,数目也不小。甚至老师的亲戚,也闻风而来。
2014年底,有些公司出现危机,有个老师不放心,找了理由去讨钱。老板一点也没耽误,立即还钱。这老板心里很清楚,消息一旦传出去,形成恐慌挤兑,情势会急转直下。一两天后,老板特意请老师们吃了个饭,还提了两百万现金,放在酒桌上。
他端着酒盅,笑眯眯地说:“现在县里经济不稳定,有些人担心可以理解。今天请大家吃饭,一是感谢你们,二是谁需要资金,也请早些拿走,我好计划下一步投资。”当场就有人把钱领走了,也有人迟疑着没领。
有一位男教师,领了钱回家,被老婆骂了一顿:“你只会教书,赚个工资,好不容易能赚一点利息。别人还了钱,你还真傻傻地领回来!”又列了家里一堆开销,再数落一通。次日,这位老师把钱送回,不好意思地说:“我老婆讲,家里暂时用不上这钱。”
头一晚拿钱的,第二天都像这样送回钱。老板大度地收下,诚恳说,“我已经讲过了,如果真要投资,周期要稍微长一点。如果你确实是闲钱,就放我这边,可不敢半途再收回。”几位老师纷纷说,没事没事,你尽管用,我们就是投资。
半年之后老板跑路了。那一次,他还钱的举动,只是针对这所小学的老师,但消息传扬开后,借势稳定了其他群体。几位老师事后顿足大骂:“太狡猾啦,太狡猾啦!”被老师连累的亲戚也骂:“你们还是当老师的,太愚蠢了!”
在县域经济里,居民投资项目不多。大家都指望房地产不停地涨。只要有一个地块被开发,手上有闲钱的人,都想分一杯羹。有的老板手上只有500万,就敢去标3个亿的地块。很多楼盘,投标前就开始集资,承诺你的本钱三年翻一番。如果没有标到,保证在几天之内,本钱连带3分利息还你。如果中标,他就等于用500万撬动3亿,他再将工程切块分包出去。县城的地块,多数是本地人投标,都是合伙型集资投标。
这种老板偶尔成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融资”和“投资”,受害者也越来越多。所谓“投资”的普通百姓,一出事就找法院。法官就是有16条大长腿,也追不了那么多跑路人。
男女之间有性,才有吸引力。借贷双方都想着暴利的高潮,才形成了“火坑”与“跳火坑”的共谋。
本来只想过桥,谁知掉进了火坑
欠下单笔大额高利贷的,都是借“过桥资金”的企业主。
所谓过桥资金,最早是指银行承诺你先找一笔资金,还了我期限内的旧贷款,回头马上再借新款给你。
过桥的比喻,十分贴切。但真正过桥的情形,非常复杂。
有一种情况是,正常的企业主,把资金杠杆做得过大了,自己现金流不够,认为找高利贷者,弄一笔短期资金先过桥再说。以往他多次过桥成功,想不到这一次掉进了深渊。他是有资产的,本来可以先变现来度难关的,但他偏要贪图方便找到高利贷,于是结局注定。
第二种是经营碰上风险,他需要一笔资金对抗。现在是市场的冬天,他指望明天太阳能正常升起,春天正常来临。他希望保住市场,保住资产。刚开始时他有理智,只贷二三分息的款子。当情势日益危急,借款途径越来越少,他只好借新还旧了,而且还的其实还只是利息。
第三种老板,是穷途末路,一脑袋浆糊的,先借再说。他是倒过来想骗高利贷者的钱,反正我还不起嘛。
我有一个朋友,向银行贷款8000万。他平时是哪里能赚钱,资金就投在哪里,虽不合规,银行也睁一眼闭一眼。当银行发现他账目流水有问题,让他先还款,哄他说半个月就再放贷。“你先找一笔过桥资金嘛。”灾难都是这样开始的。
他找了一家外地商会融资,每月5分息,也抵押了财产。结果银行2个月不放款,半年还是不放款。他在等待银行消息过程中,本金还没有偿还,抵押的企业与财产已作为利息烧掉了,公司归了商会里的一个老板。
他是正常经营的企业,根本没想到这是“火坑”,他只觉得需要资金杠杆。
路越走越窄,为了烧利息,他开始到处借钱还利息,最后借到了高利贷头上。他向“火坑”借10万,利息已付了20多万,但10万块本金还未还。每到付利息那天,一分钱不能少。如果少1分钱,罚你多少息由对方说了算。没钱吗?条子写来!
一个人面临恐惧和羞辱时,没有反抗余地。一个耳光,体面全无。开始打你几次,到后来不打你,心理也被绑架了。一年365天,都想着怎么骗钱还利息。他不断幻想着,一夜暴富还钱。什么地方才能暴富?还是赌场。到这种时候,连“火坑”都躲着他走了。
当然,还有情况是这样的:和和气气商谈过桥资金,在达成协议时,双方都乐观地认为,这是短暂“过桥”,毕竟企业度过危机的先例很多。
高利贷者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一个企业找他借贷,等于一只鱼儿往网上撞。他要捕你这只鱼,要先算一算网是否够大。当他的资金足够多,可以把你的财产转化为他的财产,那他会把网逐渐张大。当你形势日益吃紧,高利贷者反而还提供更多过桥资金,那就是张网以待了。如果他觉得你还有实力,吃不动你,那赚个“过桥”高利息就好。反正你这只鱼游走,还有新的鱼来触网。
过桥资金的渠道,非常复杂,未必是放贷者自己的钱。往往是他融资来的钱,里面有亲友的钱,甚至是别人的保证金。后来的追债手段那么狠,就是害怕追不回来,他也要跟着完蛋。
欲望是一条章鱼,不会松开自己的猎物
在高利贷受害者中,老年人是一个很大的群体。
日常生活中,老人似乎淡泊名利,但一涉及到利息,他们总是想高了再高。他们才不去想,什么渠道合法安全呢。那是我合法的钱,钱生钱难道不合法的吗?再说,都是亲朋下属,人家好心才拉我进去。有什么理由不“投资”呢?他们的口头禅往往是:“人家的利息比银行理财高得多啊。”
县里有位老局长,手下有个贴心的年轻人,退休后仍保持密切联系。某日,年轻人来说:“您还有闲钱吧?可以借出去收点利息。”此后,果然持续收到高息。其实年轻人也在放贷,他编了无数理由,不断拿走钱,又不断支付利息。老人家连吃两年多高利息,很是开心。但后来,利息越来越不及时,慢慢就再没钱来了,老局长差不多折了1/5本钱。
想不到的是,过了两年多,那年轻人又登门动员:“我手上还有个项目,投资利息更高。”老局长犹豫,唉,就算了吧。年轻人拿出规划图与标书,说:“这是房地产呢,它还能长腿跑掉?”老人家想了想说:“好确实是好,可我哪有这么多钱啊。”对方又动员:“你可以拿房子抵押,向银行贷款呀,转借给我们,利息更高啊。”结局可想而知,养老的房子没有了。
像这样不止一次上当的老人,占比不少。
被暴利反复蒙骗的原理,其实与年轻男女被性欲欺骗的性质相当。这一次不成功,再试试下一次吧。欲望永远那么年轻。高利息是老年人获利的唯一来源,是致富的逼真幻觉,要放弃谈何容易。
小县城文化的特点,是容易攀亲结友。这也意味着,负面经济现象易于放大。当高利贷的现金流量和流速足够大时,就会卷入大批工薪阶层。人人都觉得,只要我有现金就能赚钱。太多人加入货币游戏时,距崩塌已然不远。
有个朋友在一家公司上班。某日老板说,你们可以把钱投入公司,保证有高息,也算给你们一点福利。当时公司火爆,收入不错,员工抢着投钱。开头给的是3分息,后来公司提出,每个员工都必须投资,利息作为工资结构的一部分。实际情况,是老板拿到外头去拆借放息了。最后,公司倒闭连累员工。这位朋友抵押了父母房子,姐姐帮助赎回房子,但也害姐姐离了婚。
高利息还会引来外地“投资客”。那一段时间,经常有人主动打听:“听说这里利息最少也有2分,快帮助问问,我也要投啊。”这基本是上门送死。我有个同学,在广东开内衣工厂,最忙时要请亲戚去把关。听说县城利息高,他和亲戚们筹集5000万现金“投资”,血本无归。整个家族,都受拖累。
加拿大作家达尼·拉费里埃说:“欲望是一条章鱼,不会松开自己的猎物。它一旦跨入我们的家门,就不会再出去,最后占据所有的空间。”高利贷对有钱的家庭而言,就是这种八爪章鱼。
“做火坑”的人,最终烧死在火坑里
高利贷的可怕在于,即使是精于算计的行业老手,也从不得善终。据我在县城的多方调查,没有求证到“做火坑”的能漂白,甚至成为普通人也极难。
“做火坑”的人,最终烧死在火坑,是不可逃脱的命运。
高利贷者做生意,先是用自己的钱,接着用亲友的钱。比如,先用50万起家,连本带利发展到100万,亲友看你放贷兴旺,又给了你300万,总计有500万在运营。货币流量流速平稳时,他们生活挥霍奢靡。货币流速加快时,赚的钱似乎更多,但他们不会把赚到的高息,作为风险金留下来,而是把赢利加入本金,像滚雪球一样继续滚。他们想象,这个雪球可以滚到无限大。
高利贷者完蛋的原因总是这样:你盯着别人的利息,别人瞄着你的本钱。当发现“跳火坑”者跑路成风时,不但本钱没有了,连亲友的钱也赔上了。
表面看,高利贷有个合理损耗率,做10次可能会跑掉一两单,他还有八九次赚钱。但要命的是,最终跑掉的总是大单。出现风险时,他们优先要还款的,当然是被牵涉的公务人员。县城小,只要跑掉几单,消息传得极快。转两三个圈,所有亲友就全都知道。参与者纷纷上门讨钱时,家里就出现暴力挤兑了。你只能跑路。
他最致命的问题,是食利与快钱,把他的人生态度、消费方式破坏掉了。他们无法适应正常社会。这种人即使真的赚到了钱,下决心离开 “火坑”,对正常行业的风险,也往往麻木。中国人有一种说法,叫“德不配位”,你以这种德行赚了大钱,必然会麻木地支配大钱。在原来的食物链上,你是顶端。换了食物链,你成了底端。
那些当火坑助手的小弟,看到来钱那么快,也一样无法平静生活。他宁可流浪,也不愿再赚那三五千工资。
食利心态,犹如毒瘾。高利贷在县城里,之所以每隔几年刮一趟地皮,是因为普通人就是最深厚的土壤。大家只要有闲钱,必然不愿留在兜里,爱拿去放贷。没借出去放贷,就觉得是金钱损失。他对“得”,已没有常人的庆贺心境;而对所谓“失”,则锱铢必较。
从这一点上说,所有人的本性没有区别。放贷能力越强,欲望就越强,所以失败也更惨。在暴利面前,你有多贪婪就有多危险,你有多狡猾就有愚蠢。气球吹得再大再好看,也对付不了一根针。
这是恶劣的金钱生态。参与共谋的百姓与高利贷者,最终都是受害者。只不过我是小鱼,你是大鱼。大鱼上面还有更大的鱼。最大的鱼,就是贪婪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