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陈彦霏 段意茜
湖南新晃一中操场上，挖掘整整进行了两天。
2019年6月20日0时许，随着邓世平身上700多斤的巨石被缓缓移起，悬在女儿邓雪心中16年的石头也终于落下。
邓雪（化名）
此时，距邓世平失踪的2003年1月22日，已然过去了16年4个月零29天。
16年前的1月23日，停工一个多月的操场工地上，挖掘机在雨中开动，推了20多分钟土。
没人愿意接受亲人的逝去，但对逝者的悲痛，人们会持续多久？3年？5年？抑或是10年？
对邓世平的一对儿女及其亲属来说，悲痛持续了16年。
16年来，女儿邓雪（化名），儿子邓昭（化名），姐弟俩不愿意相信“杀人藏尸”这个惊悚的事实。
父亲邓世平“消失”的16年间，没了父亲的陪伴，姐弟俩是孤独的。他们只有沉默，在沉默中成长，也在沉默中等待父亲“回家”。
“昭雪”
6月18日9时，挖掘机的轰鸣声，打破了新晃一中的宁静，师生们趴在窗台上，望着操场，都好奇发生了什么。
邓雪也从长沙赶回老家，等待奇迹的出现。
挖掘进行了近两天，毫无头绪。邓雪有些着急。
19日下午4点，她实在等不了，进入了现场。警察没有劝她离开。还派了几个警察陪着她。
见邓雪面无表情，有警察问：“如果今天没有挖到，明天还来吗？”
邓雪点点头：“要来，我要接他出来。”
有亲人在，可能会出来得快一些。
抱着这样的想法，邓雪就在现场呆呆看着，她看有人指挥挖掘机换了个方向，就在心里想：爸爸我接你出来吧！
泥土被一铲又一铲地刨开，两小时后，奇迹出现了。父亲找到了，身上压着几块七八百斤重的石头。
邓雪马上给弟弟邓昭打电话，邓昭接到电话的第一句话就问：“爸爸出来没有？”
她告诉弟弟，出来了。
邓昭说，他刚刚做了梦，梦见爸爸出来了。
邓世平尸体被发现的位置（图源新晃警方）
打完电话，邓雪坐在10米外，哭了出来。陪着她的民警安慰她：“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昭雪了啊。”
望着那个深4米的大坑，邓雪最终还是选择转身离去，没敢去看父亲最后一眼。
6月20日晚，怀化市公安局发布通报，2019年4月中旬，在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新晃警方查获杜少平涉黑涉恶团伙。在案件侦查过程中，据杜少平交代，其于2003年1月将邓某杀害，埋尸于新晃某中学操场内。
邓某，就是邓世平，邓雪和邓昭的父亲。
据家属提供举报材料，跑道工程承包者杜少平，是时任新晃一中校长黄炳松的外甥。他没有工程承包资格，凭着借来的施工证书，拿下80万元承包合同，未完工前，已获得工程款140万元。当时，邓世平为新晃一中操场工程负责人，没有他的签名，工程就不能完结。
6月24日，湖南省怀化市纪委监委发布消息，新晃一中原校长黄炳松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调查。
警方征集杜少平违法犯罪线索（图源新晃警方）
诀别
得知父亲“出来”了，邓昭放下手机，沉默着。他想起了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就像16年里许多个夜晚一样。
2003年1月21日，临近春节。
母亲已做好晚餐，父亲邓世平和往常一样，5点过下班回到家。
这是一个平凡之家，饭后，一家人会聚在一起看电视。
在儿子邓昭的记忆里，邓世平是一个很幽默的人。平时，很喜欢笑。
那天晚上，“大家一起看电视时，他一直在逗我笑。”怎么逗的？时间已让邓昭的记忆有些模糊，但一家人说说笑笑“很开心”，却给邓昭留下难以忘怀的记忆。
22日清晨7点过，穿上棉衣，邓世平出门上班。出门前，他还告诉妻子，下午下班回来，会把托朋友熏的腊肉拿回家，过年吃。
时值寒假，父亲出门时，邓昭还在睡懒觉，没能再见父亲一面。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6点，桌上饭菜已摆好，见父亲还没回来，他和母亲站在家门口，望着父亲回来的那条路，一直到晚上8点，却迟迟没等来父亲。
那晚，邓昭没心情看电视。他也不曾想，自此之后，新晃家中的电视，基本再没打开过。
邓昭内心的不安，不是没有理由。父亲平时上下班作息规律，和朋友打牌下棋，也会带上邓昭，不会不打招呼就彻夜不归，更别提当时邓世平身上只带了200元。
第二天，母亲带着邓昭，找遍了邓世平的工作地和亲戚朋友家，没有结果，只好把情况打电话告诉邓雪。
邓雪正在长沙上大学。听着电话里母亲焦急的语气，她定了第二天回去的车票，“当时并没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就想会不会是父亲去朋友家里了。”邓雪想着，能回去看看父母也好。
邓雪在外求学，父女俩平时很少相见。
每次邓雪离家去长沙，邓世平都会把女儿送上火车，直到火车开走。
4个月前开学时，邓世平也是站在怀化火车站站台旁，笛声嘶鸣，火车驶出怀化站，他望着女儿走了很远，邓雪透过车窗回望，看着父亲还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站台上，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谁也想不到，这次分别，竟是诀别。
邓世平年轻时照片
消失
父亲失踪第二天，邓雪回到家里。邓世平的弟弟、叔叔邓晃也来帮忙。一家人开始了寻人之旅。
邓昭当时只有15岁，担心安全，母亲把他被留在家中。
他们先去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之后又去找了学校，以及邓世平的好友。
也就是这一天，2003年1月23日，停工已经一个多月的操场工地，挖掘机在雨中开动，推土推了20多分钟。
和学校的沟通中，邓晃感到了一丝反常。职工上班时间失踪，新晃一中却并没有积极寻找。
1月23日，邓世平依旧杳无音信，邓晃去找时任新晃一中校长黄炳松。
邓晃先把疑点向办公室主任说了一遍，随后被叫到人更少的校长办公室。邓晃又复述了一遍，黄炳松听完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连一句安慰也没有，“他和办公室主任，都是一种很沉默的表情。”
校方的态度，放大了邓世平家人们的疑惑。
1月25日早晨，邓世平的母亲去派出所报了案。同时，邓晃开始自己调查一些疑点。
“杜少平是最后一个与邓世平在一起的人。”邓晃说。据邓世平家属们的调查，22号中午11点多，邓世平和本校姚老师，以及杜少平在较偏僻的工程指挥部二楼商讨工程扫尾工作，讨论完以后，已到下班时间。
姚老师与邓世平在一起下象棋。随后，杜少平让人支走了姚老师，等姚老师回来时，杜少平站到楼梯上。姚老师问：“邓世平呢？”杜少平说：“邓世平一个人在办公室烤火。”杜少平和姚老师一起走了，邓世平则消失在指挥部办公室里。
此外，一位知情老师还告诉邓晃，邓世平在验收一堵用石头砌好的墙时，是豆腐渣工程，质量不合格，拒不签字，并找来校长一起亲自查看验收，邓世平当场用水龙头冲了一下墙体，结果石头墙大部分垮了。
种种疑点，都指向邓世平已经被害，并很可能就被埋在新晃一中操场下。
但对邓世平家属们来说，在一所教书育人的学校里，一个偌大的操场，没有证据和线索，凭什么挖？又挖哪里？“杀人藏尸”对外人而言过于离奇，“离家出走”、“携款外逃”、“外出打工”，外界的种种质疑也纷至沓来。
邓晃曾想找到当天那位挖掘机师傅，希望找到埋尸地方出钱开挖，但师傅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到2014年，邓晃也没找到。不得已，邓晃放弃了这条线索。“能有什么办法呢？或许只能寄希望于他们酒后吐真言吧。”邓晃说。
没人能接受自己的家人就这样消失，但找不到邓世平，一切都只能怀疑。
正在修复的新晃一中操场
“逃离”
邓雪又一次停在新晃一中门口，这是她的母校，如今她却不敢进去，只是愣愣站在校门口。
每当这样想起消失的父亲，邓雪和邓昭姐弟俩都是一阵心痛。
于是，在那个寒冷冬天，家人决定“逃离”新晃的家。姐姐去长沙求学，弟弟去怀化求学，母亲则来往于两地，照顾姐弟俩。
当所有线索都走向尽头，邓世平的亲人们变得沉默。
“我们心里都有默契，大家都不提这件事，不希望看到其他人伤心。”邓雪说。
即便如此，在邓世平失踪7天后的除夕夜，大家看着属于邓世平的那副碗筷，还是没忍住，抱在一起痛哭。
沉默背后，没有人能将这件事真正放下。
在邓昭心里，父亲就是他的榜样。
邓世平失踪前，曾想把邓昭转学到新晃一中，亲自辅导儿子的高中学业。如不出意外，邓昭现在或许是一名优秀的老师。
父亲的消失，曾影响邓昭很长一段时间。“高中开始就不爱学习，喜欢玩，心思不在学习上，可能是一种逃避吧。”邓昭说。
就这样，消失的父亲，成为邓昭心中的一道坎，让他对很多事都不太上心。
今年，邓昭已32岁，他还没准备结婚。喜欢过女生，但藏在心里。“我不如他。”在邓昭的印象里，父亲勇敢、有原则，自己则少一个“勇”字。
16年前，邓昭没能力去寻找父亲。长大后，邓昭常因此而自责，也曾想自己不去过平常的生活，像个侦探一样，去调查个水落石出。但却没勇气付诸行动。“我一直决心想把父亲找出来，但最后是没抱什么希望的。”邓昭说。
“之前和弟弟谈过，希望他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结婚生子，但他有自己的想法。”邓雪说。
和邓昭相比，姐姐邓雪则变得更为坚强。
她告诉自己：“从父亲消失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个躲在父母翅膀下的孩子了。你必须自己独立，而且你还有自己的使命。”
至今，邓雪保留着父亲的一切资料，把寻找父亲看成自己的使命，为此，她现在正自己创业，想把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如果父亲在的话，我可能会过得比较安稳，老老实实上班。但现在我很害怕过上安稳的生活，很抵制安稳的生活，觉得那样就找不到我父亲，我必须不断折腾。”邓雪说。
在邓雪的婚礼上，没人牵她的手，她独自走过红毯，脸上不见笑容。 “我见过很多婚礼，都是有父亲牵。我没有，当时没有人牵我，我就自己，心情就是很独立很坚强。”邓雪回忆。
回归
16年的等待，是漫长的。有失望也有坚持，有痛苦也有成长。
真正接到等待16年的电话时，邓雪却是平静的，“没有激动也没开心，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2019年2月，邓雪接到新晃公安局的电话，让她回去配合协助调查，是为给父亲破案。她当时感觉一定要趁这个机会把父亲找到。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弟弟，邓昭感到有些激动，“精神被提了起来。”
2019年6月17日，挖掘机进场，时隔16年，邓雪再次来到新晃一中门口，没有犹豫，迈步走了进去。
沿着校门进去，她走过300米笔直的大路。右转进入树荫茂密的小路，从花台进入篮球场。随后上坡，走过凤凰楼，走过荷叶盛开的池塘，左转，眼前就是父亲曾经工作地：操场。
操场上，孩子们正在踢球，欢声笑语。
邓雪坚信，父亲就被埋操场下，正默默守护着校园中的孩子。
两天后，挖掘机挖到几块七八百斤的石头，难以撼动，石头下，露出邓世平的头骨。7个法医入场，改为手动挖掘。
5小时后，邓世平大部分遗骨被找到。
持续16年的悲痛结束了。
以前，亲人们只能在清明节默默地给邓世平多烧一份纸钱。如今尸骨找到，邓世平入土为安，他的母亲、妻子、弟弟和一对儿女，也终于可以在他的墓碑前放声大哭一场了。
此时，距离邓世平失踪的2003年1月22日，已然过去了16年4个月零29天。
（文中人物邓雪、邓昭、邓晃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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