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淡蓝     来源:广州老年男同口述史

本文转载自淡蓝公众号

英国有一句谚语叫「Elephant In The Room」,中文意思是「房间里的大象」,用来形容那些触目惊心的存在,却被明目张胆地忽略甚至否定的事实。

对于不少同性恋者而言,「老去」这个词就像一头沉默的大象,它缓缓的向你走来,不发出半点声响。

而在这头大象背后,则是一个「不被看到」的千万级的人群——老年同性恋者[注]。

「不结婚不成家,又没有孩子,你老了怎么办?」、「你会孤单吗?」、「你不遛狗,不带娃,也不跳舞,那你干嘛呢?」、「你生病了晕倒在家里没人知道怎么办?」……

今年65岁的杨达光发现,这不仅是他自己需要回答的问题,更是每一个同性恋者都需要去回答的问题,也是这个时代需要去回答的历史性命题。

01

【我是性变态?】

1978年,在学校图书馆的那本青春期性教育小册子上,他看到上面赫然写着「性变态」三个字,这是书中对于「同性恋」的解释。

那一年,生于1954年的杨达光刚刚24岁,中国在全国范围内恢复了研究生招生,他作为第一批研究生,从家乡广州来到北京一所知名高校学习。而「我是性变态?」这个疑问,在他心中一藏就是11年。

1979年,当时颇具影响力的『大众电影』杂志的一期封底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是由格林童话灰姑娘改编的英国电影『水晶鞋和玫瑰花』男女主角拥吻的剧照,这张在现在开来平淡无奇的图片,却在当时的社会引发了轩然大波。「你们在干什么!」、「腐朽」、「毒害人」……批评指责的读者来信一窝蜂涌进了杂志社的邮箱。

『大众电影』杂志1979年第五期的封底影照。

当时的中国,在公众场合拉手、亲吻是不被接受的,「性」更是一个「肮脏」的禁忌话题。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杨达光从未质疑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主流意识形态。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男人到了一定岁数就是要和女人结婚的。因此,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去认识熟人介绍的女孩子。

与此同时,他当然知道,自己从小学时就隐约察觉对身边的男孩子有好感。16岁之后的青春期,他也明显感受到自己对某个男生有特别的好感。但是由于没有一个概念能定义和解释这种隐隐的情感,他一直都没太把这一点与众不同放在心上。

直到1978年,考到北京的杨达光,带着他的困惑翻开了学校图书馆中一本青春期性教育小册子。而无论是这本小册子,还是书本报纸、广播电视,所有声音都告诉他,同性恋是一种精神疾病,属于「性变态」。

这让他感到不安和恐慌,但是他不想给自己贴上「性变态」的标签。更何况,由于从未和同性有过交往的经历,他也无法明确自己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我是性变态?」他说,「我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的。」

1971年,17岁的杨达光在大学一年级暑假期间去长沙韶山旅游留念。

「你明明知道自己的冲动,但你又知道那冲动是不好的。当时我非常的害怕,但是又没人可以说。」杨达光告诉淡蓝,那是一种长时间持续的巨大压抑感和恐惧感。与那一代的很多人一样,对于自我的疑惑和恐惧,直到今天都是他内心的阴影和希望能够遗忘的过去。

在往后的很多年里,他不断地在交往女朋友,但怎么也走不到谈婚论嫁的那一步。家人朋友问「哪里不合适」,他也解释不清楚。对于结婚的紧迫感,也并非出于家人的催婚压力,只是一种惯性,「不会有其他的想法,所有人都在结婚。」

02

【我没办法阻止他们一个个走进异性婚姻】

时间一晃,1989年,杨达光已经成了一名35岁的大龄单身青年。在一个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一天,他经历了一个令他终身难忘的傍晚。

那天他一个人逛公园,身边的一位着装体面的男士打量了他一番,便上前搭话。杨达光在与他的闲谈中,隐约感受到一种类似「心有灵犀」的彼此吸引和好感,便互相留下了电话。

「真不知道当时怎么那么大胆留了单位的电话,」他说,「只觉得看到了一丝光亮。」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和这位叫陈伟的男士很快便熟悉起来。杨达光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与他的关系,但他知道,见到陈伟时,他会开心,会心跳加速。而即使是短暂的分开,他也会想念。

一天晚上,陈伟提议到杨达光的单身宿舍留宿。杨达光有些不知所措地同意了,他为陈伟铺好床铺,便说「我去隔壁睡就好。」陈伟突然笑出来,轻声骂了一句,「你真是神经病。」

那一晚,杨达光与陈伟发生了性关系。「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反应,但是却享受其中」,虽然时隔三十年,杨达光依然对那一晚的体验记忆犹新,「这种体验是很难忘的,我的身心一下子就打开了。那种接触、交融的冲击可以用『毁三观』来形容,但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

虽然与陈伟的关系让他快乐,但是他对于自身以及这段关系的疑惑一直伴随着他。「我们这样是不是同性恋?」、「我是不是性变态?」这些疑问依然让他困扰。但是他却想明白一件事,「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一定要为自己活着。」

1986年,32岁的杨达光在美国交换访问期间留念,那时的他还没有实现自我认同。

从35岁那年开始,杨达光不再去相亲了,因为他知道,「虽然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但那一定不是我要的生活。」

就在杨达光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年后,1990年5月17日,联合国在世界卫生组织大会上,正式将同性恋从当时的疾病名册中去除。这意味着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不再视同性恋为任何疾病或非正常,这些组织代表着国际主流观点:同性恋不需要任何治疗,是人类性倾向中的一种正常类别。然而,杨达光并不了解这一变化正在发生。

1993年,38岁的杨达光离开了北京的研究院,回到老家广州,进入了一家跨国企业担任管理岗位。杨达光发现,在新员工入职培训中,公司提及了一项名为「多元化」的员工政策,称同性恋(homosexual)员工可以享受与异性恋者相同的伴侣福利。

2001年4月,中华精神科学会常委会重新修改的『中国精神障碍诊断与分类标准第三版』(以下简称CCMD-3)将同性恋从「病态」中划除,此项改变是中国同性恋去病化的重大里程碑。

这些改变对于全世界的同性恋者而言,意义重大。但这一切并不能在一夜间改变人们对于「同性恋是性变态」的认知。

1996年,杨达光在外企工作。

由于杨达光在外企担任管理者,身边的同事不是外籍人士就是有海外留学经历的华人,他们普遍不会过多过问杨达光的个人生活,有些性格开朗的同事甚至还会在开玩笑时鼓励他出柜。

显然,能在那个时候就完成自我认同,并能够身处这样一个对同性恋相对包容的环境的同性恋者屈指可数。也正因如此,杨达光的几个男友最终都以「家里催着结婚」为由与他分手,「我没有办法阻止,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我认识的朋友一个个走进异性婚姻。」

杨达光至今都记得,他的一位同性恋朋友在走进异性婚姻前对他说的一句话,「只能找一个对性要求不高的妻子了,不结婚怎么办呢?」

03

【滴!老年卡】

杨达光在外企就职那些年正是外企在中国风头正劲的几年,在1993年的广州市,职工平均月薪才522元,而他会购买价值2000多元的西装。2004年左右,职工平均月薪涨至2585元,那时他的一套西装则要一万多元[1]。

「到香港买护肤品,基本上没有太大压力。平时和朋友聚餐大多也是五星级的消费场所。」虽然他并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但较高的收入的确让年过半百的他在财务上相对宽松。1997年,他用两年的时间在广州购买了一处房产,那时的房价,一平方米3000元。

然而故事在2008年金融危机时出现了变化,54岁的他被公司裁员。虽然得到了一笔补偿金,但一下子失去了收入,只能依靠积蓄生活。「日常消费水平不会太高,和朋友吃饭的场所也会选择普通一些的。」杨达光说,退休之后,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不是收入和消费水平的下降,而是孤独。

2005年留念,杨达光在2008年经历了裁员。

退休后,杨达光和同事们的关系一落千丈,从往日的朝夕相处,变为微信上的点赞之交。过去亲密的大学同学也不再密切联络,「我们没有共同话题,他们讲家庭、讲孙子,我无话可说。」他的兄弟姐妹也都过着各自的生活,虽然关系深厚,但日常也不会有太多接触。

有时,杨达光会在白天坐在小区里,看着过往遛狗或抱孙子的同龄人,不再像往日那样忙碌。不过很快,他便找到了事情做,加入了公益组织「同性恋亲友会」为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同志忙碌起来。

干练的他,虽然已经将近60岁,但是他从没把自己和「老」这个词联系起来。「身体发胖,皮肤不再光滑,开始出现斑点」,他都很自然地接受,在他看来,「只要心态不老,就不老。」

很快他就60岁了,那一年,他收到了一张政府发来的交通卡。那天上公交后,他照常刷卡,但车上的语音提示却让他脸色大变,「滴!老年卡。」一时间,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看向他。那一幅幅眼神像刀一样挑拨着他的神经。紧接着,几位年轻人纷纷站起来给他让座。

那一声提示,让杨达光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

同时,60岁之后,他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退休金。「每一次的银行短信都在提醒你,你是老年人。」

亲朋好友也会询问,「不结婚不成家,又没有孩子,你老了怎么办?」、「你会孤单吗?」、「你不养宠物,不养花、也不跳舞,那你干嘛呢?」、「你生病了晕倒在家里没人知道怎么办?」……

杨达光发现,这不仅是他需要回答的问题,而是每一个同性恋者需要去回答的问题,更是这个时代需要去回答的历史性命题。

04

【如果你发现我朋友圈没动静了,请一定要联系我】

「他们身在这个社会当中,但是人却在社会之外。」杨达光这样形容中国数量巨大的老年同性恋群体。

近年来,虽然「同性恋」早已不再是人们闭口不谈的话题。但老年同志群体,则更像是透明人一样,集体失声,处于社会边缘。

「同性恋都是西方传来的新概念」、「现在的小孩是不是觉得同性恋很酷」……实际上,这些社会上的误解也与老年同志群体的集体失声有着直接关系。杨达光说,虽然近些年,中国社会对于同性恋者的接纳程度越来越高,但是更多聚焦在自我认同、家庭接纳和艾滋病防治等话题,就像对自身的认知也是一步一步推进的逻辑一样,老年议题在这几年才慢慢开始被关注。

「这其实是一种集体的无意识,需要有人去公正理性地讲述他们的故事,引导公众客观地看待他们。」北师大中国公益研究院资深分析员柴宇阳告诉淡蓝。

而这也正是杨达光试图去做的事情,「要解决疑问,就要了解需求,前提就是找到他们,」2014年,杨达光与一名广州高校历史系老师共同发起了「广州老年男同志口述历史」项目,试图与志愿者们一道去寻找那些「不可见」的老年同志,去倾听他们的故事。

2019年,活跃于公益活动的杨达光。摄影:大宇

超出意料的是,项目推进的难度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在项目开启后的三年里,他与团队先后接触了近百位老年同志,可他收到的回复更多是拒绝。即便他反复强调会对受访人匿名处理并严格保护个人信息,也鲜有人愿意讲述过去的故事。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讲述?」杨达光说,中国在2001年将同性恋「去病化」之前,那些如今已经年过六旬的老年同志在他们过半的人生里都背负着「性变态」的标签,「他们直到今天都会觉得这是病。」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这都一辈子了」、「不想回想起过去」、「万一被别人知道,会影响我现在安宁的生活」……在与这近百位老年同志的接触中,这些推辞让杨达光感到震撼,他真切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给他们带去了多么巨大的阴影,「那是他们心中一辈子也抹不去的阴影。」

如今,口述史项目已经开展了近5年,虽然至今仅有9位老人接受了他的邀请,但这些年来与老年同志的接触,让杨达光深深走进了老年同志群体。

「养宠物」、「带孙子」、「下棋遛弯」,这是今天的社会主流对于老年人生活的刻板想象。杨达光说,老年人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他们也有情绪,也希望结交新朋友。同样,他们也不是「无性」的,他们也有活跃的性需求,「而这一切都是不被看见的。」

「他们同志的身份不被看见,同志自身的需求不被看见。即使是社群内也没有人去关注他们。」杨达光说。

「你无法想象他们的孤独」,他说,目前的老年同志活动多是自发的,非组织性的。一些居住在城市中的老年同志,多数人拥有稳定的养老金收入。但也有很多人没有稳定收入、单身独居,尤其是来自农村的老年同志的生活处境更令人担忧。

一位年过70岁的老年同志的生活境遇一直令杨达光难以忘怀,「他虽然有自己的住房,但由于单身独居,平时没有人说话。他的身体又比较差,有一天他自己晕倒在家里,他的家人因为见他两天没发朋友圈,第二天才急忙赶到送医院。后来他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却至今住院卧床。」

杨达光如今也是单身独居,很难说自己不怕「孤独终老」,他会开玩笑的跟身边的一些好友说,「如果你发现我朋友圈没动静了,请一定要联系我。」

05

【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谁都有可能面临孤独终老的那一天,」杨达光说,走进婚姻关系的异性恋者也免不了孤独终老的可能,同性恋者则有更高的概率。尤其是生于1980年代后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是独生子女,更要有长远的考虑和规划。

「婚姻的一个很大的功能就是分担生活的风险和成本。」杨达光说,同性恋者在迎接老年生活时,要比异性恋者做更充分的准备。

首先是财务上一定要有积蓄,可以考虑投资、保险,保证自己的财务安全。其次是身体健康,要从年轻的时候就留意,一定要有风险防范意识。要有保持联络的社交网络,即使是伴侣先于自己离世,至少还有自己的社会支持体系。

除了这些所有老年人都会面临的问题,杨达光说,对于同志人群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迈过「自我认同」这一关,无论如何规划生活,一定要做到自我接纳。不然到老年时,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会带来很多问题。

如今,中国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国家统计局在今年3月发布的数据显示,2018年,我国60周岁及以上人口达到2.49亿人,占总人口的比重为17.9%;65周岁及以上人口为1.67亿人,占总人口的比重为11.9%[2]。

按照联合国的传统标准,一个地区60岁以上老人达到总人口的10%,新标准是65岁老人占总人口的7%,即视为进入老龄化社会。

「这的确是一个时代命题。」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资深分析员柴宇阳对淡蓝说,如今在很多大城市都已经开始试点社区巡访制度,每天由社区工作者上门服务老人。而除了社会养老体系外,还出现了日益多样的商业养老服务,「越来越多的的老人开始接受商业化的养老服务,开始愿意为此付费。」

如今,杨达光参与的的口述史项目已经开展至第五年,他说未来无论形式如何,他的工作永远不会停下来,「每个人都会老去,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2016年,「万磁王」饰演者,已出柜的同性恋演员伊恩·麦克莱恩出席同志社群活动。

注:

[1] 尽管学界和调研机构没有就总人口中的同性恋比例达成一致,但普遍公认这一比例的下限为5%左右。照此计算,中国的同性恋人数约7000万。

[2]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姓名均为化名。

[3] 文章内容及图片已经受访人授权并确认。

参考资料:

[1] 广州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2] 国家统计局在今年3月发布的人口数据

文|大力

编|黑色洋葱

编辑|千页

本文为淡蓝原创

Wèi jīng shòu quán qǐng wù zhuǎn zǎ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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