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9日下午4点多,回南天的东莞常平潮湿溽热,周云大汗淋漓爬上3楼时,老婆卢梅华正侧躺在楼梯口那间按摩房的床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朋友圈。

看到男人手里大兜小兜的菜和肉,女人面露不快,“都多少天没生意了,还搞这么铺张?”周云笑了笑,摸着门框走进旁边的厨房,“快来搭把手,晚上有个牛人来吃饭。”

要来的人叫蔡勇斌,是个盲人IT工程师。在隔壁樟木头镇一处民房里,他开了家信息技术公司。他要和周云商量下,如何用互联网技术帮助盲人按摩店在疫情中生活下去。这个命题听起来很宏大,甚至有点荒诞。

但周云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两天前,老朋友李俊峰打来电话,绘声绘色地介绍了蔡勇斌用耳朵听代码的神迹。李俊峰是东莞盲人按摩届的大佬,他有四家店,还身兼市盲人协会副会长。周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已经无计可施了。

周云的盲人按摩店是常平镇上一个三层的临街铺面:白底黄字的招牌下,门两边贴着崭新的大红对联,迎宾灯在白天闪得晃眼,一副生意兴隆的假象。事实上,从春节至今,这家店已经连续44天没有客人了。门口落满尘土的关公像,见证了这门可罗雀的一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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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常平,京九铁路穿镇而过。在2014年东莞大扫黄前,这里是蜚声粤港澳的“男人天堂”,香港男人北上寻欢,必在此流连驻足。

2010年,27岁的周云离开云南玉溪老家,只身到东莞讨生活。他出生在一个不能再悲惨的家庭:全家6口人,除了父亲和姐姐,包括他和两个哥哥还有母亲,4个人都是先天性白内障。

从出生第一天,他的世界里就没有进过光。哀牢山和红河谷的绝美风光与他无缘,为了活下去,十来岁的周云就跟着手艺人学习吹笛子、拉二胡,走街串巷。中国农村有太多的“瞎子阿炳”,这是他们最常见的活命手段。

“一天挣7块钱,买上十斤大米,够吃两三天。“那天下午,周云向我们讲述身世时,夕阳正穿过窗户,刚好罩在他身上。这个中年男人一直低垂着的头突然抬起,顿了一下,“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感谢带我学音乐的人,让我起码活下来了。”

后来,玉溪残联下乡到他家送温暖,发现这个孩子不仅聪明,还会音乐,就推荐他到昆明上盲校。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不少地方创办正规的盲校中专,设置按摩专业,学制两年。学生毕业后散至全国各地,从事盲人医疗按摩,成为视障群体不多的出路之一。

能到大城市昆明,向正规的中医学习按摩手法,对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边陲农村盲人青年来说,那就是梦想照进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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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周云在昆明苦练按摩手法时,1400公里之外,李俊峰已经在东莞站稳了脚跟,他在常平镇开了自己第一家盲人按摩店。

和周云生下来就双目失明不同,李俊峰曾经有过十年光明。即使到现在,他还记得湖南郴州家里种的大西瓜,一刀破开后,鲜红色瓜瓤那诱人的光泽。

10岁那年,厄运突降,李俊峰在儿童节联欢会上表演时,眼前突然发黑,送医后被告知,是视网膜色素变性。虽四处求医,却一直无法医治,双眼视力低到了可怜的0.06,等同于失明。

浑浑噩噩打了几年零工后,19岁那年,李俊峰从湖南坐了一天火车,到山东的盲校求学。“佛教有说法,今生看不见,是因为前世有人找你问路,你没回答。”李俊峰一直把这句话当作对自己的训诫,要自强自助,甚至回馈社会。

3年后,在盲校学完了推拿课程,他在青岛接到了第一单按摩的活,挣到了第一桶金——15块钱。这让他认识,盲人也可以有一个有尊严的终身职业。

2003年,他慕名来到东莞常平,和别人合伙开办了第一家盲人按摩店。选择这里开店并非信马由缰,其时的东莞,桑拿业兴旺,“中国性都”的名头红遍半个中国。来自各地的男人们在桑拿会所大汗淋漓之后,正规的盲人按摩成了他们舒展筋骨、放松身体的真正去处。

2014年东莞大扫黄之前,李俊峰利用“黄金十年”,将生意不断做大,小规模的分店很快扩张到10几家。后来,他又将小店整合成更具规模的盲人推拿公司,目前已经有4家分店,管理着逾百个员工,其中有近90人都跟他一样,有着不同程度的视力障碍。

3

同样是半路失明,蔡勇斌却选择攀登另外一座山峰——成为一名信息无障碍工程师。

3月9日中午,在东莞樟木头镇他那个民房改造的办公室里,蔡勇斌戴着口罩接待了我们,“疫情没结束,大家都多点小心。我让员工下午休息了,避免聚集。”

蔡勇斌的办公电脑屏幕上,QQ斗地主界面映入眼帘。

屏幕另外一段的斗地主玩家,怎么都想不到赢了他们欢乐豆的,是一个盲人:只见蔡勇斌通过语音提示+光标的移动,熟练地进入一个房间,然后把双手食指分别放在键盘的F和J位置,先抢了个地主,又来了一轮眼花缭乱的出牌。当出掉王炸,手里只剩下一组三带一时,他开始挑衅对手“能不能快点啊,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碾压正常人的牌技秘诀,在于一个叫做PC秘书的软件。这是蔡勇斌开发的一款专门面向视障群体的应用。通过这个应用,视障群体不仅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玩QQ斗地主,而QQ、 微信、淘宝、支付宝、京东、酷狗音乐等日常应用,也都能顺利被使用。

今年32岁蔡勇斌不是先天性失明,6岁时,淘气的他将石灰倒在头上,留给自己一个黑暗世界。在他的脑海里,家乡东莞最高的地标建筑,还是1992年时建起来的华侨大厦,父母的模样,也还是三十多岁时那样年轻。

13岁时,蔡勇斌被送到深圳的特殊教育学校,第一次接触电脑。“一开始我很害怕,因为它有着一个人体器官的名字‘脑’,再加上经常在电视上听到‘千年虫病毒’,又是脑子又是病毒,对我来说,这是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但身边的非视障同学告诉他,通过专门供盲人上网使用的读屏软件,可以在电脑上看新闻、听歌、下载视频,甚至还可以在QQ上和陌生人聊天,认识各种女生。

这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那个摆在面前,由一个显示屏、一个方盒子、一个密密麻麻按键板组成的物件,将为这个失明少年打开一扇新生的窗户。

“我去问别人,说我想看新闻应该怎么操作?别人说,你应该输入什么什么网址,点进去就可以阅读了。我迫不及待利用电脑的辅助功能打开网站,用键盘上面的Tab键去浏览网页时,听到的却是“图片,图片, 按钮,按钮,链接,链接……”

当头一盆冷水!少年气盛的他气冲冲打电话去投诉,“还有一群眼睛看不见的盲人也是你的用户,你们为什么不考虑一下这个群体,让我们也能融入互联网!”客服反馈,“您的反馈我们收到了。会处理排期解决。”

之后,是遥遥无期的等待。

4

蔡永斌决定自学编程。在校读书的最后一两年和毕业后的几年,他从网上下载了大量编程电子书,通过听书的方式来学习。这段时间,他很少出门,几乎走火入魔,脑子里装满了数字和英文组成的代码。

不过QQ交友也没中断,他通过QQ认识了哈尔滨女孩雨涵,并专门为她设计了一个时间提醒软件。这是他开发出来的第一个成品软件,却意外收获了芳心。2018年12月,蔡勇斌和雨涵结束爱情长跑,领证结婚。一个盲人追到了“明眼人”,令其不顾家人的反对从遥远的黑龙江嫁到了广东,这简直不可思议。

“没有残疾的人,只有‘残疾’的环境。”2009年,在给女友“送礼物”牛刀小试后,蔡勇斌决定开发一款方便视障群体上网使用的软件,他称之为给它起了一个名字——“To Blind”,很有极客感。

“前端的HTML代码,动辄就过千行,一个符号错了就会导致整个页面变形。我就趴在屏幕上,用仅有的一丁点视力看表格有没有对齐,颜色搭配得是否可以……“为了核对细节,蔡勇斌把眼睛贴在屏幕刷来刷去,大半年过去,电脑屏幕除了四个角,其余都一尘不染,灰尘都被他的眉毛和眼睫毛扫掉了。

这款最早叫To Blind的产品,后来定名“PC秘书”。经过不断的修复和迭代,“PC秘书”在盲人圈子里大火,目前用户数已有十几万。

2014年,蔡勇斌加入深圳信息无障碍研究会,成为了一名信息无障碍工程师。他的工作是通过亲身体验,对各种网络软件进行无障碍优化,给各种应用开“处方”,反馈给软件开发者。

蔡勇斌的公司几乎没装修,白墙上写着这行字

在中国,有一千多万视障者,每一百人中就有一位视障者。“希望更多像我一样的人,能通过互联网‘看到’更远的地方,而不仅限于家庭和按摩院。”这是蔡永斌16岁从特殊教育学校毕业时,给自己定下的目标。

5

2020年春节前,新冠肺炎疫情突袭神州大地,各地服务业纷纷关张停业,盲人按摩行业首当其冲。疫情对于其他行业的打击,在盲人按摩这里至少十倍起跳。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从事保健按摩的盲人们约20万,这些按摩师要么返乡后被通知在家等待消息,要么回店后坐吃山空。在这个行当,盲人按摩师都只有微薄的底薪,主要靠提成挣钱,没有单接,意味着穷途末路。

普通人是失业,对于盲人则是等着饿死。李俊峰店里有一个湖南益阳的盲人按摩师,从疫情爆发,已经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催问恢复营业的时间。“他们本身就没什么积蓄,属于手停口停,所以都急着回来,起码管饭。”

李俊峰说,按摩师的底薪、社保、饮食、住宿,加上店铺租金,从1月底开始,每一笔都是净支出,没有一分钱的回报,“上半年已经不可能赚钱了,只希望少赔点,下半年能慢慢追回来。”

因为入行晚、底子薄,周云的情况更为糟糕。

他通过各种关系,拉了几个微信社群,总人数超过了1000。他搞了一次秒杀活动,原价108的按摩服务现价60,并且新上了上门按摩服务。

“开了多少单?”

“目前一单也没有。”周云低下了头。

春节刚过,蔡勇斌从何月贤口中得知了盲人按摩师的困境,何月贤是东莞市盲人协会会长,为了生活,平时也在盲人按摩店打工。“会长都这么难,普通的盲人按摩师该怎么办?”

蔡勇斌初步的打算,是做一个盲人知识学习平台。疫情期间,有知识的视障人士可以在上面讲课赚钱,赋闲的盲人可以免费学习保健按摩、编程等知识,疫情过后,这个模式也可以继续运营下去。

然而问题来了,开发的成本和讲师的课酬,从哪里来?

6

春节刚过,疫情正浓,蔡勇斌在樟木头观音山下给香港的汤道生发了一条贺年微信。自从6年前认识汤道生后,他每年都会保持这个习惯。

汤道生是腾讯集团的高级执行副总裁,腾讯产业互联网的掌舵者。

2014年,蔡勇斌曾在一个叫“点燃腾讯”的活动上演讲,由于他过于紧张,中途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索性直接停下来,对着台下说,给我一分钟时间思考。一分钟后,他顺利完成了演讲,并且赢得了台下潮水般的掌声。

其中就包括了汤道生,时任腾讯社交网络事业群(SNG)总裁。

拜年微信之后,蔡永斌又写下了这么一段话:有个盲人朋友技术很好,但现在疫情影响,按摩行业全面冰封。这时候,他发现根本找不到按摩之外的工作。不只是这个朋友,其实在按摩行业以外,盲人们都是寸步难行。我们打算做一个盲人知识学习平台,让他们更多地走出按摩店,进入社会更多的行业。

汤道生很快将这段聊天转给腾讯基金会的负责人。

在腾讯投入的15亿“战疫基金”里,包含了对战疫程序开发者的支持,也包括了孤寡老人、社会孤儿、重病重残等受疫情影响的特殊困难人员的帮扶。

蔡勇斌刚好都属于这两类人群——在残障人群里,具备程序开发能力,并且其开发的程序,又可以帮扶到盲人这个残障人群。

经过评估,腾讯基金会决定出资捐助蔡勇斌的线上有声培训APP项目。这笔钱可以帮他完成产品研发、上线、上云服务器,以及支付给讲师的第一批课酬。

蔡勇斌给这个产品取名天福FM,他准备先在自己的论坛上发帖,同时利用身边的资源,邀请专业的按摩师、程序员、音频后期、主播、周易预测师等录制课程,目标是100万注册用户。

7

2020年1月9日,李鑫阳独自从北京坐飞机来到2000公里外的广州微信公开课。当时在上万人的会场里,大会还没开始,现场昏暗一片。他独自坐在角落,向我们讲述着他一路的出行。

“我们每一次出门都是面临着生死,有很多人出了门回不来了。有的盲道拐弯很突然,绕着电线杆转个死角,脚还是直行的,盲杖在前头已一下子杵到电线杆上,震得手都疼,没人知道盲道何时才能真帮“盲”。

撞电线杆还不是最可怕的,“盲人出行,没有盲道的话,我们打着马路牙子慢慢往前走,现在车的性能特别好,没有声音,车流还特别多,车就到你跟前你都听不到。“

李鑫阳在北京经营一家盲人按摩店,做了一件令盲人们仰望的壮举。他成为了互联网创业公司的联合创始人,搞了一个微信小程序,功能齐全,有附近按摩店、中医诊所、招聘、转让、供求等信息,还可点击购买推拿、足疗等服务和美容彩妆商品。

李鑫阳所说盲人遭遇,正常人实则很难代入体会。就像疫情之下,我们失去的,可能是聚餐的口舌之欢,可能是郊游踏青的眼睛旅行,但对于盲人按摩师来说,他们不仅要担忧下一顿的饭钱,道听途说、真假莫辨的疫情新闻,更像给他们的黑暗世界之外,筑上了一层厚障壁。

得到腾讯资助后,一个春日里的下午,会IT的蔡勇斌、会弹琴的周云、会经商的李俊峰等人坐在一起,像极了盲人界的诸侯会盟。

听完蔡勇斌的项目介绍,周云难掩兴奋。他不仅毛遂自荐,还拉着蔡勇斌到员工宿舍,把一位正躺在上下铺睡觉的按摩师强行介绍给了他。

周云看到了解决当下困境的办法,李俊峰则更像是找到了解锁未来的钥匙:他从2013年就开始推行合伙人计划,鼓励盲人员工入股自己当老板。他在虎门的分店,就是公司出资一半,剩下的一半由3个盲人员工合股。但因为“上网不方便,看盲文书费劲,与外界沟通不便”,合伙人们想提升自己很难,让他们独当一面,更是痴人说梦。“如果有适合盲人的学习平台,比如就教怎么管理,怎么拉新,对他们的帮助一定是巨大的。”李俊峰说。

中国有1731万视障者,如果蔡勇斌的App能打造成功,也便是让这些人有机会在互联网时代无障碍通行,“看见”全世界了。这些人虽然看不见,职业技能各不相同,但内心有着同样最渴望的需求,就是希望和正常人使用一样的东西,获得一样的体验。

“今日新闻,新冠肺炎疫情来势汹汹,全国上下目光聚焦……”只见蔡勇斌在手机上单手点划,每点划一下,就会产生极快语速的语音播报,也就是每秒播报10来个字,在正常人听来,几乎搅浑到一块儿去了,尤其当文本较长时,听来犹如杂音。

蔡勇斌说,适应了两三年后,他和大多数喜欢用智能手机的盲人一样,语速能调多快就调多快。

摄影| 罗恒(东方IC)

失明对于很多盲人来说,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但在他们失去视觉能力的同时,上帝又赐予了他们“超能力”,那就是强于常人的听力。

天生的缺陷造就了不一样的天赋,加上后天无数次的训练,这些通往成功的秘诀,对盲人也是一样的。“如果所有的产品都无障碍化了,世界就不存在所谓的‘残疾’了,现在还有多互联网产品不重视我们的用户体验,头条至今没理会过我们的诉求,微信、淘宝、酷狗音乐其实都还有很多BUG,希望能跟工程师们有更多切磋。”

蔡勇斌希望跟各大厂的工程师PK技术,李鑫阳希望每天无障碍出行、李俊峰希望建立自己商业帝国……一个个看不到世界的盲人,正执意于让这个世界看到他。

在黑暗的世界里,他们用各种方式自救,更像堂吉诃德面对风车一样,挑战着世俗的偏见。如果有一天,都市的写字楼里有盲人白领,咖啡店里有盲人老板,电视里有盲人主持人……到那时,也许不需要自救者联盟,盲人们都可以无障碍地与世界交流相处,并且有尊严地生活下去。

(文中周云、卢梅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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