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五位身处在世界不同地方的诗人,黄灿然、邹波、廖伟棠、小引、西川如约从深圳、温哥华、台北、武汉和北京发来了他们的诗作。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艾略特在《荒原》中写过。

在此时,送别逝者,慰藉生者。

如张晓刚在隔离期间所画,那束射向天空的光,还有很远的路需要照亮。

 

自己人

黄灿然

 

他们说我们是自己人。

我们不敢不承认。

 

他们说我们的也是他们的。

那并不是说他们的也是我们的。

他们说他们要保护我们。

那并不是说我们弱小。

他们说他们要亲我们。

他们已经赤裸裸。

于深圳

年轻时的流亡

邹波

 

我仿佛

白白见过世面

从未去巴黎

没有显赫的记忆

我仿佛

白白去巴黎

只看见群星

超乎我的想象——

从未堕入无声的塞纳河

这些音乐——行星绕着行星

或许撞碎在

贫民窟背后的铁轨沿线

火花绵延无尽

倾诉太多

要么依附太多

我们时代里

陪我的半神,明星

逐一死去

巴黎的墓碑,像巴黎

树立太早,太久,太正直,太温暖

使我孤单不已

我只有两个祖国,都不算古老

一个是我自己

一个是我的恶作剧

这是一种积攒

我只有一个年轻的城市

死亡率低,计数过早

病毒时在哪里

我就在哪里

这是一种珍藏

荒凉岁月我什么也不干

我的想象是一段序曲,在灵魂进入的地方

这没有神明的序曲是一个单独的灵魂,一朵云的徘徊

孩子透明的胸膛——

那渴望回忆的匕首的——

那渴望行动的匕首的——

今夜月亮周围的云在发光

能溢出、容纳躯体、

死后从未堕入无声的塞纳河

于温哥华

旅客须知

廖伟棠

 

因为曾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就接待了天使。

(希13:1-2)

我们用整个地球接待你

——我们仅有这张千疮百孔

的行军床

不知道虱子与铜板之间有你

哈利路亚

像不知道爱与黑死病之间有圣母像一样

我们老态龙钟的侍应生方济各

在荒野一般暗且广漠的客房里为你洗脚

小心码放好

你行李箱里的坟冢千万

折叠你的斗篷像折叠一场暴雪

从你的鞋子里倒出一群钢的知更鸟

哈利路亚

你势必能辨别倒毙的马腹中的婴儿与蝙蝠

当他们蜂拥而出

用赞歌捂住你的祈祷

我们的梁柱倾斜,疏於调音

我们的琴键潮湿如一堆稻草

我们的教堂是烟,屠宰场是雾

比划着刀子摸索

清洗着刀子祝福

哈利路亚,我们是在瀑布中纵火的人

雨燕丶荷索与印地安人都是我们的佳肴

请你收起门缝下塞进来的殡葬广告

不要尝试拨打那些艳照旁边的号码

明晨早起我们没有唤醒服务

但有起床号

茫茫丶茫茫呼聚那逼近人世的荆棘

它们将在你的白衣上划出血痕

好向你指示上帝遗忘的地图

于台北

 

哀悼词

小引

 

沉痛哀悼那些死在这个国度中的人民

沉痛哀悼那些即将死在这个国度中的人民

这个下午阳光灿烂

山河壮丽

不值一提

于武汉

 

 

 

致敬·幽灵

西川

 

空气拥抱我们, 但我们向未觉察;死者远离我们,在田野中,在月光下,但我们确知他们的所在——他们高兴起来,不会比一个孩子跑得更远。

那些被埋藏很深并且无人知晓的财富,被时间花掉了,没有换取任何东西。那些被埋藏很深并且渐被忘却的死者,怎能照顾好自己?应该将他们从坟穴挪出。

悲伤的风围住死者索要安慰。

不能死于雷击,不能死于溺水,不能死于毒药,不能死于械斗,不能死于疾病,不能死于事故,不能死于大笑不止或大哭不止或暴饮暴食或滔滔不绝的谈说,直到力量用尽。那么如何死去呢?崇高的死亡,不适合观览的尸体:不留下尸体的死亡是不可能的。

我们翻修街道,起造高楼,为了让幽灵迷路。

那些死者的遗物围坐成一圈,屏住呼吸,等待被使用。

幽灵将如何显现呢?除非帽子可以化作帽子的幽灵,衣服可以化作衣服的幽灵,否则由肉体转化的幽灵必将赤裸,而赤裸的幽灵显现,不符合我们存在的道德。

黑暗中有人伸出手指刮我的鼻子。

 

于北京

 

《2020年2月》,张晓刚  于北京

 

Curated by

叶 滢

Audio Post Production

王孟笛

Designed by

孟宪晖

Background Music

Gabriel Fauré Requiem片段

Produced by

曹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