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山东的冒名顶替事件,我保持了几天的沉默。说实话,对一个在河南长大,在山东读过大学的人来说,并没有感到太震惊。
我仔细看了2018年发现的242名顶替者的信息,大部分都是“山东广播电视大学”这种很差的大学。很有可能的情况是,原本考上这些学校的也不想去读,他们才选择了复读一年。这也是学信网发现冒名顶替的关键,因为同一个姓名和身份证号的人,竟然出现了两次。
当然,也有让人吃惊的地方。有两个冒名顶替者是中国海洋大学的,那是我的母校,也是山东省第二好的大学——这背后一定有耸人听闻的故事。一种可能是,原考生成绩实在太好,考上海大还不满意,后来复读要考更好的。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考上了。
后一种情况就像今天曝光出来的济宁苟晶案,实实在在刷新了我的认识。
故事发生在1997和1998年,刚好是我读大学的时候。苟晶平时的成绩很好,第一次高考“落榜”,复读一次,又“落榜”——于是,她就放弃了。两次她都被人顶替了。
震惊我的有两点:第一,苟晶根本就没有得到自己真实的高考成绩,她认真做卷,可能第一步就写上了自己的姓名,但是两次最终都是别人顶替,她收获的是一个“假成绩”。这样的恶,一定会牵涉到阅卷、统计和招生的各个环节。
第二,直接作案人员是她的班主任。一个县中学的班主任,就有这样的能量。
很多人在评论冒名顶替者时候,会说那些顶替者“非富即贵”,这完全是想象。真正富贵的人,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读“山东广播电视大学”,他们会有更好的办法,也会更早安排。富贵的人,不会冒名顶替,他们能够使用自己的名字,大摇大摆。
那些顶替者的家庭多半也是比较普通的,用现在的眼光看,就是县城一级的小干部。校长,科长,或者校长、科长的亲戚,甚至高中老师,都有这种可能。
很明显,即便是1997年的高考制度,冒名顶替的环节,也不是他们这种级别的一个人就能搞定的,这背后一定是一个可以“通天”的链条,一个江湖。
1997年我高考出成绩后,家人非常开心,但是我舅舅却很着急。他找到我爸说,要去找点人,不要被顶替了——舅舅只是一个农民而已,但是他也知道那个“现实世界”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嘲笑舅舅太过“阴谋论”,但是想一想,苟晶就在那一年被他班主任的女儿顶替了。
苟晶是山东济宁的,前两天曝光的陈春秀案是山东冠县的,还有一位冒名顶替要走法律程序等待开庭的,是河南周口的王娜娜,顶替她的那个女孩,父母都是下岗职工,顶替的学校也只是一个“周口职业技术学院”。顶替者最后毕业后找了关系,才当了老师。
其实,这都在一个大的区域:鲁西南,豫东,皖北,前几年,有自媒体把这一块地方称为中国的“黑暗中心”。很多行走江湖的骗子都是这里的。我有时候在街上碰到说方言的骗子,会突然用家乡话质问他一句:你是菏泽还是商丘的?他往往会现出原形。
当然,这不是歧视,因为我也是在那里长大,我知道那里的残酷。
这些被顶替的故事,其实很难说是“有钱有势”者对穷人的剥夺,而是一种“中下阶层”对更底层的踩踏。苟晶的遭遇说明,在1997年的时候,冒名顶替者猖獗的程度,而2018年被发现242例,则说明它所达到的广度。
有人说,是不是全国各地都一样,只不过葱省被曝光了,这个看法我并不同意。我相信在珠三角、长三角、福建这些地方,冒名顶替的很少,北上广这些大城市就更罕见,只有在我提到的这片“黑暗中心”,才是最多发的。
这是因为这里有普遍的贫困,年轻人的出路也实在太过狭窄。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高考实在是唯一的机会。一位平时温和的朋友在看到苟晶的新闻后评论说“该杀”,我完全能理解他的愤懑。
这里曾是古代中国文明的中心,但是也是最野蛮、最暴力的地方(冠县就是义和团的发源地),残酷和欺骗结合在一起,有时候又会奇怪地宣扬道德——在这里,权力畅通无阻,哪怕是最小的权力。
寻求某一个具体案例的公平正义,可能是我们能够实现的目标,比如让陈春秀重返山东理工大学;而要让这片土地变得文明起来,实在太难。在2018年,人脸识别等各项监控,都已经运用到高考的考试和录取工作,但是,仍有那么多人可以“替换”。
透明的,但同时是恶的,这才是最彻底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