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澎湃新闻7月11日消息,鄱阳湖预计将发生流域性大洪水,江西省的防汛应急响应已提升到了Ⅰ级,截止7月12日0时,鄱阳湖水位突破1998年历史极值。搜历史前编辑@大梁如姬 正好在家休假,记录下这一场洪水的来袭。就像她感叹的那样:橫亘在眼前的灾难不再是个抽象的名词和比喻,个体是如此的微渺,就像生活中那些防无可防的漩涡,随时张开森森大口……

2020年7月7日下午4点,是我们镇人民的麻将时间,家里突然接到4公里外镇上亲戚的夺命call,需要人手帮忙把家具挪上二楼,那会儿他们的屋内已经开始进水了。

晚上,雨还没有要停的趋势,伴随着洪水的话题,我们一家陷入了一只脚跨在门槛上、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的尴尬境地。既担忧洪水涨到家里,心里又存有些侥幸,因为一旦要开始搬迁,那将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大型劳动日。

水前

早从6月23日开始,天就像漏了一样地下雨。我如约带爹妈去大西北旅游,这是约好每年一期的活动。随后的十一天里,虽然旅途景色宜人,看尽了不同的山川地貌、江河湖泊,玩乐也算尽兴,但我妈时不时就要拿起手机关注一下家乡的天气,听说还在下雨,忧思又重了一层。

7月3日,在我妈的夺命连环催促下,我们终于启程归乡,晚上抵达了对她来说久违了的家——鄱阳县谢家滩镇下辖的某村。没想到,她一直隐忧的事,就在回家后的第五天隆重来袭。

说起来,南方真是独得雨露恩宠,从回家那天到7月7日,镇上暴雨持续,邻里们人心浮动,纷纷传播着要发洪水的预言。我家也热切地讨论着这个话题,一边对可能发大水不以为然,一边回忆着我们这代人印象里最深的98年大洪灾:水位到了家里的哪个位置,半夜洪水来袭时年幼的我是如何被大澡盆装上转移,以及洪水退后,无知无畏的我和二姐如何在水里戏耍。这些久远的细节听得两个小侄子兴趣盎然,或许,他们彼时内心甚至对洪水还有些未知的激动和期待。

那就等等吧,等等再看。

见全家无动于衷,忧患意识浓厚的我妈还是忍不住表示:不会明天一觉睡醒,水已经漫到家里了吧?自诩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我爹说:“我出去看一眼就知道会不会发大水了。”

他的所谓经验,就是看一下距离我家不远处的一条小沟,如果沟里的水还是不舍昼夜地匆匆往下流,说明下游还很“空”,以目前的雨势,不至于一夜之间就能“登堂入室”。观察回来后,我爹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没啥问题!”

7月8日,天刚微亮,我爹又到小沟边瞧了瞧,水位是涨了些,但水流湍急往下,依然没有洪灾趋势。可回家后打开后窗一看,不远处池塘的水已经在往下倒灌了……我爹连忙下达了搬家的最高指令,睡在床上的我们收到呼叫,统统起床转移家具。我们这里的房屋均是独栋,一般有三层,所以,往二楼转移是最好的选择。

五点多被唤醒,我赖了一会儿床,爬起来往窗外一望,顿时清醒了,大雨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转移了!匆忙跑下楼,水已经漫过了路面。

洪水真的来临了。

洪水进行时

彼时,镇上的人虽然忙着“蚂蚁搬家”,但表面看上去并没有多慌张。毕竟我们也是见过98年大场面的人了,此次水情再严重,也不可能超过百年难得一遇的98年洪灾吧?

当然,大家的底气,还来源于这20多年的步步高升——路面已经垫高了约60公分,家家户户建造的房屋也都平均高了一米多,当时能淹一米的地方,现在顶多没个小腿吧?那么,搬东西,算是给洪水点面子,以防万一。

说出来不怕唾骂,当时的我甚至内心还有一丝欢喜,98年洪灾时我年纪尚小,现如今的记忆中只剩下玩水的畅快,于是内心很想再“重返童年”一次,恣意地戏戏水。然而,不一会儿,现实就高举双手来打脸了。

随着暴雨的加持,路面被洪水吞裹不见的速度,完全可以用“须臾之间”形容。之后的发展,更是肉眼可见地不可控。6点多,水漫过路面,7点,水势凶猛,已到我家院子里;8点时,院子的水蓄满,水位逼近院子到屋内的阶梯。

随后,洪水一凶猛,化粪池同样饱和,率先从卫生间渗了出来,于是,我家屋内第一个被攻陷的地方,就是浴室。紧接着,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大厅、卧室、杂物间……我终于了解到所谓洪水,是一路裹挟着上游各种杂物往下冲的,水里的浑浊和脏污,简直让人不忍直视。别说戏水,就是下水我都有些不乐意。可贵重的电器和家具还在一楼,我们还是得硬着头皮一趟趟往水里和楼上奔忙,大约10点,屋内的水漫过了我的小腿,然后是膝盖,大腿……我就没再下楼了。

爹妈仍在楼下一点点搬运,零零碎碎都想抢救出来,整个下半身都泡在水里。当天气温25度左右,加上暴雨,水里冰凉,下午我妈就发了烧。而我爹因为忙于抢救物资搬上楼,忘了放在裤兜里的手机,于是,这款用了不到一年的手机,成为了我家在此次洪水中第一个报废的电子产品。

整个过程中,水位还在不断上涨。1点左右,屋内的水深过腰齐胸,而且是成年男子的腰。没搬上楼的东西已经来不及了。全家终于歇下来,吃上了当天的午饭,那是这几天里最豪华的一顿——冰箱里被冻得硬邦邦的炸鸡块。

一楼已经被淹没

随后,我们只能待在二楼,时刻关注着水位上涨而无能为力了。下午14点-15点,屋后那片农田已经从起初被淹没一点,到渐渐覆上,直至成为一片汪洋,用家乡的老话,叫“一坦平洋”。

后院涨水前后对比,原来的一片绿意已被洪水吞噬

门前的路面上,水位也已经深至160cm左右。为怕水太深家具淌走,我爹摸水把院子大门关了起来,果然,不久后,屋内的所有家具都争相出门“看海”,漂了满院。堆放在院子里的木柴,也四散开来,乘风破浪,放眼望去,满院狼藉。

院子里漂浮的馒头机

屋内,水位也是不断攀升新峰,从开始漫上楼梯的一个台阶,两个台阶,四个台阶,到两三点时,已经淹没了七个台阶,周边还漂浮着杂七杂八的各种垃圾。

4点左右,我大叔推着一个废弃的轮胎想蹚水来我家。他退休后在老家开药店,暂时建了一栋只有一楼的平房,因为屋子地基垫得比较高,我家水已经淹没了小腿部位时,他家还没有开始进水,因此一直待在自己屋内。到水开始不断地往里倒灌时,他还顽强地拿着扫把在门口往外扫水……也别怪他的拖延,其实,在没发生不可控的情况时,所有人都容易抱着一种侥幸,感觉不会有那么严重,以为忍忍就过去了。何况,他家没有二楼,根本没地方可搬可救,只好先拖一拖,看一看再说。到水势实在控制不住,他这才拼命抢救药物,一直忙到了4点左右,才在大水里捡到了这个漂浮的轮胎,装了点干净衣服,想往地势更高的亲戚家走。

蹚水来我家的大叔,此时水深已淹没脖颈,他踮着脚仰着头走过来

我当时一直在二楼的阳台上围观水势,看见100米外的他准备出门,一只脚试探着下水,结果整条腿直接淹没,仍没有触到地面。第二次尝试,扶着屋墙,脚才终于安全“着陆”,而此时的水位已经没过了他的脖子,路上的电线,距离水面也不远了。

在洪灾中求生的不止有人,还有各种小动物。图为一条求生的赤练蛇

踮着脚,仰着头,保持着这个姿势,他终于蹚到了我家门口,但并没有往我家进发。我忙问他去哪儿,原来,他见我家院子大门关着,以为进不来,打算蹚更远的路另找落脚地。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两个小侄子双双抢先喊道:“没有锁门,没有锁门,拉开就可以了!三爷爷你小心点!”

大叔这才艰难地在水中转向我家,推门而入。进来后,我妈因为发烧在睡觉,我爹也过度疲劳又伤了脚睡着了,我赶紧招呼他先冲了个澡,因为,此时洪水里脏到什么程度,你根本无法想象。

洗完澡,大叔第一句话是:“有没有吃的?”一上午忙着抢救和防备,根本没来得及煮饭。吃了几块我们剩下的炸鸡,这次大逃亡才算告一段落。

比他更惨的人比比皆是,我家斜对面的人家(在村里辈分极高,我叫舅婆),当时在家的人员比较少,根本没来得及将粮食和煤气灶搬上二楼,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都滴米未进。四周的邻居有心送饭,却无奈何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也不敢下水。因为此时,别说我,就是一米七的成年男子,也别想在水里站个“顶天立地”。

大约五六点,天还没黑,已经无法知道水有多深,他家一位住在地势稍高一点地方的兄弟划着一艘小孩玩乐的充气小“游艇”送面来了。一时间,街坊四邻都担忧地站在阳台围观,发出方位指挥。然而,他家屋后就是一湾池塘,所有从上而下的水,都经由我家左边的小巷流向他家,那一段水流湍急。当划至漩涡口,一个急流瞬间拍翻小“游艇”,人也摔了下来。

水流湍急的拐口

由于他家大门的朝向东,站在我家的位置观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有人高声且凄厉地惊呼“完了完了”,料想,在这位舅公翻船之际,必定被冲走了一段路,幸好他会游泳,又游了回来,几经波折才安全把几碗面送到了他们手中。

返回时,因为水位太高,没有好的落脚点,他根本无法再爬上小艇,只好一路推着小艇往回走,此时的水依然淹没他的脖子。一边走,他一边感叹着“幸好我会游泳”,“我现在可是踮着脚在走路哇”,可知彼时我家门口路面的水深至少有一米七。隔壁邻居嫂嫂连忙喊话,让他靠着我家院墙走,因为她家那边的地势更低。我们一直目送着这位舅公在水下慢行,不远处的又一个急流口,一位乡邻早已站在水中等候,为的是届时扶他一把。安全接上后,后面的地势高一些,这段惊险的患难真情才又圆满结束。

倒不用担心水中易触电,早在洪水来时,为怕有人蹚水,镇上已经断水断电了。不过,接下来,全镇人民就一夜穿越地球,过上非洲生活了。没有水,洗漱、上厕所、做饭都变成了一种奢侈。那几天,我过了一种前方高能的日子,两天没有洗漱,上厕所不冲,必要时才舀底下肮脏的洪水上来冲一冲。两天后,实在是忍不住,我倒了刚刚覆到脸盆底的水,洗了把脸,洗完后,又用水把厕所冲了冲,虽然肯定冲不干净,内心想着,好歹能冲淡一点复杂的味道……

手机很快没电,我一边在朋友圈和群里播报着实时水位,一边预告我极有可能过两天就失联。遥想没有手机的日子,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无趣。幸好,第二天水势退下去了一些,我爹下水为我们找到了一块充满电还没有被水淹的充电宝。那几天,两块充电宝,以及我电脑里的电被我榨取得干干净净,手机电量仍然告急,只好开了超级省电模式,只保留三四个软件运行,这才延长了我彻底脱离“人间”的时间。

平日的家门口

洪水淹没一楼后,街坊邻里每天站在二楼阳台喊话聊天

灾后大清洗

像爬山的人走到顶峰,接下来只有下坡路一样,这次的洪水在到达“高位”后,第一天的晚上开始逐渐有退势,我们数着院子铁门上的水痕,欣喜地看着水位下去了一点,又下去了一点……

7月9日,雨停了,洪水退势明显,当关心的朋友问及情况时,听到洪水在退,纷纷表示放了心,毕竟不会再危及生命安全。可事实上,退洪后的清洗工作,是又一个灾难,能要人半条命。

我爹妈在屋内洪水尚深至大腿的时候,就忙着下水清洗家具。尽管我一再呼吁水太脏,等供水供电后,用水管扫射更好,但根本阻拦不住他们要整理的决心。而这样急不可耐的并不止我家,那天一大早,我是被屋外清洗家具的邻居们吵醒的。他们各自在自家院内清理,时不时隔空喊话,有人呜呼哀哉,抱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有人调侃戏笑,家家户户淌水大扫除,比过年可热闹多了。真·人声鼎沸。

洪水退去后,满院黄泥

下午,水已经退到我的膝盖,我便也硬着头皮加入了战队,在水里打捞家具和漂浮着的木柴。才下水,大侄子眉飞色舞地来了一段恐吓:“你下来了,这水里有蜈蚣,还有死蜘蛛,鼻涕虫……”不一会儿,又有消息喊来:“刚才扫出了三只死老鼠!”我瞬间鸡皮疙瘩起了一手,勉强帮我爹将被浸湿的木柴扫到一块,方便他重新堆好,便慌不择路、大步流星跑回了二楼,开了小水冲冲脚。

真实的洪水,实际远比这更脏污纳垢和不忍描述。

7月10日,洪水基本退到路面,清扫工作变成了去除屋内的黄泥。在三四天披星戴月的劳作中,虽然师老兵疲,胼手胝足,却终于鸡犬相安了。不过,家具和一些小杂物还是摆了一院,等待着清洗和太阳的光顾。

看着空荡荡的一楼客厅,我大侄子转了一圈说:“啊,家徒四壁啊。”逗得我噗嗤一笑,大侄子忙问:“这个成语是这么用吗?”我不禁感叹,不错,活学活用,生活就是成语发源地。

家徒四壁

这天晚上,我家收到了发放的救灾物资,一桶泡面,五瓶矿泉水,两包饼干,两包沙琪玛。

收到的第一批救灾物资

由于其他路段水还没有完全退下,镇上也没有清理出来,最近几天都没法买菜做饭,加上后院菜园大水过境,于是,这几天我们大多都吃着白米饭和自制的豆腐乳,两个小侄子几乎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

11号早上,我刚下楼,我爹兴奋地告诉我,又有一批救灾物资来了,一箱方便面,两箱矿泉水,一箱银鹭八宝粥。我忙问怎么还分两批发放,原来,昨晚是政府的救灾物资,今天的是隔壁村某个在外混得不错的土豪捐赠的。于是,变成了“人间极品”的泡面香味充斥了整个屋子,小侄子也终于焕发了新生。

第二批救灾物资

洪灾中难得的慰藉——泡面

这天,通往镇上的交通恢复,我爹便带我到镇上去瞧了一眼,一路上,有些地方地势较低,还有些没小腿的积水,许多农田还是一片汪洋中。到了镇上,整个街道散发着一种浓郁的臭味,路上的人不断在清扫,还有铲车随行,曾经有用现在已沦为垃圾的东西却依然堆积如山。没有一家门口是干净可以下脚的——原来,满目疮痍一词竟然可以如此准确地形容一种场景。

镇上一篇狼藉,家家户户门口都是垃圾

前往镇上的路上,有些路段依然积水很深

走到镇上曾经川流不息的超市,那里的损失更惨重,门口被水浸泡过的废弃商品多得几天也搬运不走。门口整理的每个人都像铩羽而归,垂头丧气。尽管清扫了三四天,整个超市里依然黄泥满地,倒在地上的商品数不胜数。

镇上最大的超市,损失惨重

老板见到我们,说话的语气明显低垂又颓丧,他像跟我们抱怨,又像自言自语:“损失了几千万,几十年白干了……老天爷要洗牌,谁有什么办法呢?”末了又问:“不知道谁能帮我一点?”

我特别遗憾,在这个问题上,我又何尝能提供一点光亮呢?

回到家,手机接连收到七八位好友发来的消息,“江西鄱阳站水位破1998年历史极值”映入眼帘,大家纷纷劝我注意安全,或者先跑一段时间。

可是,出门的一路都是汪洋,能跑哪里去呢?而一旦洪灾再来,就意味着我们这么多天累断腰腿的清扫工作都白费了。而且,再搬一次上楼,我想大多数人也没有力气了。

夜里,忽然妖风大作,暴雨倾盆,来不及多想,我们忙又一次化身蚂蚁搬家,将摆在院子里的东西搬进屋子里,我爹故作洒脱地说:“再发洪水我是不会搬了,已经淹了一次,再淹一次又何妨?”说完不久,他又连忙跑去池塘边看水位,今晚大概又是个不眠之夜。

水退后被洪水压垮的稻田

幸好,7月12日一大早,一缕调皮的阳光竟然从窗帘的细缝中照射了进来,天放晴了。拉开窗帘,整个人也瞬间有了精神。池塘的水位涨涨落落,终究没有漫上路面……

然而,夜里又开始下起了连绵小雨,打开天气预报一看,嘿,接下来连续五天,全是大雨。此时的雨再也不是我这个文艺青年眼中的“缠绵”,而是“阴森悱恻”了。

附近城市各种各样的预警消息还在继续传来,突然有了一种置身“孤岛”的感觉。上半年因为疫情被困,现在又被洪水所困,仿佛此时此刻,只能“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只有遇到灾难的时候就会发现,个体是如此的微渺,橫亘在眼前的灾难不再是个抽象的名词和比喻,它拉近了生与死的距离,就像生活中那些防无可防的漩涡,随时张开森森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