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7月7日下午,正在装柴窑的朋友叫我去看“满窑”,我不太懂什么是满窑,经过解释才知道,是烧窑前需要找专业的把桩师傅来一件件把瓷器装在匣钵里,然后指点工人们把不同的器物胚装在柴窑里不同的位置,因为柴火烧的时候,整窑的温度并不一定一致上升下降,而是有过程的,熟练的师傅就知道不同的瓷器胚胎,放在窑里不同的位置。
景德镇现在假的柴窑很多,就像所谓的阳澄湖大闸蟹,很多是气窑,电窑烧好的器物,然后拿到柴窑里面去过个火,然后敲开窑砖,假装是这里烧好刚拿出来的。朋友的赏瓷观窑烧的是真的柴窑,属于更传统的仿御窑,不大,但是烧制的东西更细腻。
这个工厂是我在景德镇到访最多次的地方,因为美。有大批的奇树盆景,有荷花池,清清淡淡地种了荷花,还有两个鱼池,养满了锦鲤,都是主人从日本买回来的,傍着鱼池是一颗怪松,姿势极美,也是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地下铺满了白石子,走进去就觉得整体不俗,包括建筑物的设计。
园子里还有茶室,我们经常坐在里面斗嘴,一边看窗外的锦鲤,想看锦鲤游动,出去撒一把鱼食,颇不寂寞。
所以朋友叫我去看满窑,我也没特别犹豫,开着车就从市区往那里赶。路上开始下雨且雨水越来越大,一路上斜雨飘浮,路边全是野荷花。
到他的园子后,我们站在三楼的大露台上,看远处的山,山谷里的云弥漫开来,分外迷人,雨水在瓦片屋檐流下,积攒成帘幕,我和主人的从上海来的朋友站在露台上,看远处的群山,觉得看雨一定要在乡村,才有趣味,此地的山,是入得中国画的。
就在我们看山看雨的时候,一点没意识到,一个凶险的洪水世界,就在旁边窥伺,并且马上要侵入,占有和毁灭这个优美的世界了。任何一场灾难的来临,人都很难有预感,事后诸葛亮的未卜先知者太多了。
2
咖啡从三点喝到了五点,朋友工厂的工人快下班了,雨愈发大起来。景德镇周围的山,高度有限,但雨云众多,从山谷深处上升似的,一点点,变成一片片,是标准的中国水墨,黑白,外加灰黄,一点点渗透到人类的空间,渐渐的,整个天空都黄了,就在这时,下班的的职工从外面的班车上退了回来——积水已经占据了外面马路的路面,回来报告,今晚可能洪水会淹没工厂。
倒是也不慌,我只觉得大约有事情发生,坐着朋友的车出去看水情,只见我们的工厂,在大约高出公路一米多的小坡上,小坡到公路的那一小段路,瞬间已经积水,漫到了人的膝盖,而公路上,已经是黄色的污水横流了。这时候才知道,景德镇的洪水季节,就这样不知不觉到了身边,以往只听过大家的哀叹,没有想到,现在轮到自己了——路面的水,不仅仅是雨水,还有上游的泄洪,上午看到的歙县高考停掉的新闻,现在突然被放大,洪水,真的来了。
今天回城已经是不考虑了。
车子退回到工厂里,平时云淡风轻的朋友脸色开始变了,换上拖鞋,开始搬运东西,我们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答曰完全没有,你们自己做饭吃。
我和其他几个人开始整理许久没用的厨房,刷锅,整理冰箱里已经臭掉的鸡蛋,一大盒的萨其马,突然觉得,要是困在这里,没有东西吃,这些坏掉的食物,会是更大的遗憾吧?
煮了一大锅米饭,用厨房里剩下的蒜苗炒了几个不坏的鸡蛋,厨房里的东西不太多,尽量整理打包,叫工人往楼上搬,一边吃饭一边觉得心里惨淡,倒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无奈,一场洪水,就让我们这么束手无策。
园子里的人们带了各种用作早餐的零食,这时候也纷纷开始打包,觉得可以充当今后几天的食物补给。
园子的主人,我的那位朋友显然担心比我们多,他的仿御窑刚点上火,里面烧着画工们花几个月时间画好的价格高昂的瓷器胚胎,一楼的瓷器土胚要搬上楼,昂贵的设计款的金丝楠木家具估计只能听天由命,只见他光着脚穿着塑料拖鞋,开始在院子里忙乱指挥。
而那些锦鲤大约只能等死——它们并不是我们想象的可以趁机溜走。锦鲤娇贵,如果被污水淹没的话,喜爱清水的它们很可能会窒息而死。人类完全无计可施——搬动锦鲤,同样会死,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时不时就去看看锦鲤,它们还在清水池里游荡着,一点不知道大难即将到来。
一个如此脆弱的精致世界,恍如玻璃球,被一个孩子随意一砸,就会粉碎而一钱不值。
我们搬厨房里的东西上三楼,包括中午剩下的鱼汤,咸菜,还有各种即将过期的食物,那些大罐装着的过期萨其马还是放弃了,大约搬上三楼也没有人吃。客人们随身带来的大量的牛肉干,面包还有酸奶都是洪水时期的上好食物。这时候,园子的主人终于不再拒绝我们的帮忙,说下来搬搬瓷器吧,我们蜂拥而进展厅,把那些平时小心翼翼放置的各种茶杯,一股脑的叠放起来,放肆地搬动上楼。
两个小时的忙乱后,第一波洪水开始进院子,最低的角落里,一股股的清水蔓延到白石子上,倒是一点没有恐怖的影子,就像是泉水涌出,觉得自己前面一段的忙乱似乎都没什么价值,可是上到三楼往下看,就发现自己纯粹是幻想,水流转眼成了黄色的泥浆,蔓延到各处,我们只能沉默地看着,没有任何可以改变的地方,此时最惦记的还是锦鲤,那些脆弱而美丽的生命。
一层层的泥浆,在一小时内占据了院落,淹没了台阶,走廊,茶室,直到鱼池,松树渐渐只看到半截,我们搬上楼的瓷器和刺绣的精致屏风,这些优雅的陈设此刻堆在角落里,一点也不再展示自己曾经优雅风采,就是一堆废物。
唯一庆幸的是,已经点火的柴窑在最高处,还没有被淹没,要是淹了,此时此刻,已经在窑里的精致瓷器,会全部被冷水浸到爆炸——金钱之外,是数月的工人们的心血。
朋友一边和我们喝酒,聊天,一边下楼看着守在柴窑外面的工人们,安慰他们,其实此刻谁都没有他需要安慰,毕竟损失都是他的,数年前,洪水来过一次,那次也是半个院子被泥浆淹没,锦鲤尽数死亡,还好那次没有烧窑。
不知不觉到了半夜十二点,我们看着院子的泥浆,晃荡着,也有几分波光粼粼的样子,雨渐渐小了,甚至能看到云层后面的月亮,此刻,柴窑的火还在烧着,工人们也困了,抽烟,喝茶,大家都默默看着窑里的木柴,似乎那些木柴就是一切。
看着白天还好好的院落,顿时想到从高兴到绝望,还真是一瞬间。
这时候,整个村庄轰鸣一声,电闸跳了,进入黑暗。我们喝着啤酒,摸黑吃西班牙火腿,还有开心果,一边算计粮食够几日之用,表面讨论地热闹,但心底非常惨淡。
还没用完电的手机里,不断收到景德镇朋友们发来的视频,处处波涛汹涌,有点老街区的一楼全部淹了,只剩下店招,相比起有钱的工作室,这些穷人的生意,要恢复起来更是艰难。
这时候朋友又下楼了,我们跟着下去看窑,他蹲在台阶上,跟此刻的泥浆只差一级台阶的高度,我们也不敢多说,默默上楼睡觉。
3
第二天醒来,雨还在下,远处的群山还在黑云之内,感觉是天漏了,龙女正在远处的小山坡上恣意游玩,龙身过处,处处成河。雨水不大,架不住持续延绵,凡是雨过处,无一幸免,不远处的水塘已经无限扩大,水边的树,只露出尖顶,像古人的水景图。好在天亮了许多,院子里,平时放在外面的木头茶桌,小盆景都飘浮着,还有红色的塑料袋,差点以为是锦鲤的尸体。
朋友倒是满面喜色,才知道,洪水正在下落,尽管缓慢,但是没有继续上升,意味着这一窑保住了。他说下午有可能可以出去,再请大名鼎鼎的把桩师傅上门,照看这窑缓慢熄火,从氧化焰到还原焰,等于小火慢炖,这也是景德镇的柴窑烧制的瓷器特色,这样慢工的瓷器,才有宝光,这时候突然想起来,昨天他说雨天烧窑没什么不好,会有一些惊喜。
听说他要开车出去接师傅上门,顿时有了希望,可以出门了——我一定要走,昨晚虽然睡的很香,但是一点不舒服,梦中都是雨声,我要回到有水有电的城市里,我不是一个适应乡村生活的人,想起很早以前看到的一张照片,绅士们白色西装,坐在被水淹没的椅子上,喝着酒,等着救援——我不是绅士,我没有那样悠闲的心态,尽管没有惊慌失措,但不能气定神闲,我只想离开。
有厂里的工人带着我们走小路回市区,大路上还是有积水,但这条山间小路说是水退完了,可以进市区。如果不是何鑫主动说要接昨天下午离开的把桩师傅来看窑,可能我也不好意思提要求——这条所谓退完了水的小路,依然还是水势浩荡,不时有没腿的水坑,幸亏我们车的底盘高,车开的飞快,我们像坐在冲锋舟里往前冲。
路旁的水田虽然也被黄泥汤淹没,但山间林木,郁郁葱葱,不是有白鹭飞过,美的惊人,第一次感觉到景德镇郊野的脆弱的美,山谷里安静极了。而我那朋友只是望着远处的高地说,有机会在这里建个厂房,也不会再被淹没了。
终于到了市区,不少道路也积水中,不能不绕路,我们被扔下,他心急如焚地接师傅,那些出来的山间道路脆弱不堪,不知道会不会再次被洪水吞吃,终于能坐在有水有电的房间里,打开朋友圈,看着这个月四处到访过的各个工作室,一个个被淹没,主人们只能被隔离在外面发呆,甚至一些餐厅和酒吧,也被淤泥封锁,洪水就像怪物,一个个吞食这些美好的地方。
傍晚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心里惦记着我那位朋友的窑,单方面地觉得,熬过了昨夜,今天总算好了吧?可是大雨又让人实在乐观不起来,晚上10点多钟,我终于看到那位朋友的朋友圈,昨天淹到了一层,而此时此刻,洪水已经没过二层,那些锦鲤终于窒息在泥水中,而窑里的瓷器,还是没逃过这次洪水的劫难,本来已经进入了高温向降温走的过程,但温度还是不低,经过极速上升冷水的浸泡,热胀冷缩,应该是有一声被压抑住的脆响,窑爆,集体死掉了。
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轰鸣了一声,一下子瘫软了。这些精美的瓷器,本来与自己毫无关系,可是此时此刻,不知道怎么也共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