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台北流浪之歌音乐节的创办人钟适芳传给我这篇关于杜阮玫瑰的文章。当时我很吃惊,第一次了解越南竟然有这样的抗议女声。杜阮玫瑰从流行音乐走出来,又走向独立发声,而音乐形态非常先锋,在民谣与爵士之间在越南与西方之间有很好的平衡。当时我就想转发,但也不知道最终为什么没有。现在猜,大概率是我内心的自我审查作祟吧。此文首发于台湾电子媒体“报道者”,土地与歌转发得到了适芳的授权。(宁二)
文 / 钟适芳
图/流浪之歌音乐节
吉他轻轻撩拨序曲,一趟旅程即将展开。萨克斯风莽撞跌入,预示着不详。口簧琴撞击不平和的节奏,尖起嗓子的女声,引领无调性的旅径。口簧继续拍击,如警棍棒棒垂落。越南唱作人Mai Khôi(杜阮玫瑰)以歌见证一段沾染血泪的巴士旅程,一趟没有欢唱,驶向黑暗的旅行。
惊叫连连的马路上
绿制服人追捕人民
在我眼前血流成河
你是何方神圣,如此痛宰人民?
是什麽仇恨,让你怒火相向?
谁指使你?
巴士一辆辆载走惊声呐喊
巴士一辆辆载走警棍痛击
巴士一辆辆载着我们的怒与怨
──杜阮玫瑰与异议(Mai Khoi Chem Gio),〈Chuyen ex(Bus Trips)〉
2016年5月1日及8日,Mai Khôi参与了两场大规模的抗议游行,亲眼目睹国家暴力下人民的无力。这场抗争源于台塑在越南河静的钢铁厂,因污水排放处理不当,造成海洋污染,毒死大量鱼群,严重影响当地人的生计,渔民、民众及环保团体愤而发起大规模的游行抗议。
Mai Khôi将那场控诉不成,流淌成血河的人民惊声,刻印成歌《巴士旅程》(NHỮNG CHUYẾN XE BUS),铭志底层人民的血泪。《巴士旅程》是一首与台湾命运相扣的歌曲,“台湾污染者”成为越南人与国际媒体赐予台湾的新标签。同为污染受害者的我们,从未反抗,也无能附和远方的抗争,透过Mai Khôi的歌,我们得以复习我们土地上的伤痕。
Mai Khôi将越南社会与时政的议题,写进她在2018年出版的专辑《异议》(Dissent),以音乐延续街头的行动。她倡议人权与创作自由,主张女性身体解放,在越南政府审查制度的全面监控下,她的音乐专辑被禁,且不得做公开演出。对于一位歌者来说,还有什么比噤声更为残酷的刑罚。
创作与展演的审查,使得越南艺术家发展出地下实验空间与网路展演。其中最为活跃的实验空间是河内的Phu Sa Lab(白沙实验室)。实验室包容各种尝试,批判的、噪音的、跨界的,难以归类的放纵,却又同时谨慎地在艺术性上雕琢。
Mai Khôi在Phu Sa Lab合作的乐手,引借越南少数民族的器乐,重组没有边限、偶尔艰涩的即兴,流畅摆盪至传统杂耍的嬉闹。他们将身体、服饰、声响、音阶、民族器乐考证,转译为独创且浓烈的剧场美学,以模糊“越”的国族身分。美学上的不羁,目的为撼动独裁政权与保守社会。然而在看似集体的创作形式中,作为团体中唯一女性的Mai Khôi,仍需面对男性为多数且强势的艺术家群体。
实验概念下另立美学、反抗主流的男性乐人,虽追寻异端声响,与象徵父权的国家体制对峙,却也似越南社会的缩影,排练中不经意投下巨大的身影。媒体形象敢言、特异独行,倡议言论与创作自由的Mai Khôi,面对男性艺术家伙伴,展现其可亲、柔媚、细腻的一面,然而她的温柔不是温驯,是一种让她能坚持己见,独立言行的融通之道。
因为担任柬埔寨2019 REPfest New Traditional Music Festival的艺术顾问,协助主办音乐节的柬埔寨非政府组织Cambodian Living Arts策展,我有幸在柬埔寨暹粒与Mai Khôi及其Ethnic Jazz(民族爵士)的计画The Do的团队一起工作,并对Mai Khôi做了以下的访谈。以下采访以问答方式进行。
Mai Khoi生于1982年,12岁开始在父亲的婚庆乐队里唱歌,28岁时获得越南电视歌手大赛及年度专辑奖项一举成名。图片中她手中的竹乐器来自于越南少数民族Jarai族,名为 đàn tinh linh,,共14弦。
从明星歌手到社会运动者
钟适芳:你曾是越南主流乐圈的明星,是什么样的事件或历程,把你带向今日的你?
Mai Khôi:是啊!我曾经是个明星(大笑)。一提起来,就觉得可笑,那是10年前的事了。
虽然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曾是我的梦想,但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无法只满足于当个明星,因为那个角色是完全无法发挥创意,也没有创作自由的。
审查制度限制了创作自由,所以我想要有所改变。我开始对那些只想赚钱的艺人感到厌烦,他们对于社会问题无感。于是我开始结交思想上另类的艺术家,包括那些被禁止写作的作家,以及被禁止出版诗集的诗人。
有一天,一位艺术家朋友建议我,他说:“Mai Khôi,如果你希望改变我们的国家,如果你希望废除审查制度,你可以用无党籍的身分自行提名,参选国会议员。”
我考虑了几天,研究了选举制度及法律,然后就自行提名参选。自此,我的人生有了重大的转变。我不再是个歌星,我成为一名人权运动的行动者。我开始遇到很多有趣的人,许多不同于演艺圈的人,我也开始跟那些关注生命与社会问题的人交往,建立起新的社交圈。
钟适芳:所以你后来交往的艺术家朋友,开启了你不同的艺术生涯与创作。作为一位议题唱作人(topical singer-songwriter),同时也是位实验艺术的创作者,你的歌谣与音乐实验,都是对主流的、制度的、权力的抵抗。作为这样一位艺术家,你所面对的挑战是什么?
Mai Khôi:我在越南面对的是作为一位艺术家,同时作为一位女性的双重挑战。
越南社会极为保守,政府亦然。我在自己的国家被禁演、被禁止出版专辑。即使是非公开演出,也会遭到警察的突袭检查。我做任何事,都会扰动舆论,受尽批判,因为我所处的社会极为保守。人民长期受到党式教育的洗脑,无知于个人权利,也无知于自由表达意见的可贵。
在越南,并非所有人都同意我的作为,譬如说,我举"Piss on You"布条抗议川普,备受批评。很多越南人无法忍受的是,一个女人胆敢对抗一个有权力的男性如川普。
抗议川普的那个晚上,我家遭警察搜索,我被逐出自己的家。那些反对我言行的人,对于政府与警察的暴力拍手叫好。所以我所面对的挑战,一方面是越南政府,另一方面则是我所处的保守社会。
钟适芳:你有想过离开越南吗?像许多在自己国家遭受压迫的艺术家一样选择流亡?
Mai Khôi:我曾经想过离开越南,但我更想继续留在自己的国家做想做的事。我希望亲眼见到越南的改变,而我是那群致力于改革的一分子。我会继续留在越南,直到越南政府把我驱离。
钟适芳:演唱会被突击检查,被逐离自己住家,专辑被查禁⋯⋯你不害怕吗?
Mai Khôi:我曾经害怕、恐惧过,跟一般越南人民一样。但是我度过了那个阶段,每一个新事件,于我都是一次历练,度过一次又一次的难关,自己变得更为坚强。现在的我,不再害怕。
钟适芳:即便经历了那么多的困难,你仍然对于越南社会的改变及前景,感到乐观吗?
Mai Khôi:当今越南的政治情势越加严峻,但我对越南的前景仍抱持乐观的态度。2016年始,越南政府加剧打击反对势力,许多异议分子入狱。2017年,也有大约200名异议人士入狱,但我仍抱着希望。我们有年轻的后浪,他们走出恐惧,放声言论,积极于反对行动,只为了改变我们的社会。今天的网路社媒,成为我们能运用的传播工具,也燃起改革的希望。
钟适芳:你提到越南人民长期受到体制教育的洗脑,因此没有人权及公民权利的意识,那么在相同体制下长大的你,这些权利意识从何而来?
Mai Khôi:在越南,北越人相较于中越及南越人,被党洗脑洗得较彻底。我在中越出生,父母都是教师,他们在(越)战前出生,教导我完全不同于党化体制的思想,因此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受到父母影响,清楚越南的政治情势,也有着不同于一般越南人的自觉。
向政府和社群媒体争言论自由
钟适芳:你能预见越南未来的改变,那你是否也能预见审查制度废除后,或是民主化后的越南音乐场景,会是怎么样的?
Mai Khôi:我能预见10年内越南会有重大的改变,他们(越共)必须接受多党政治,他们也必须接受审查制度的废除。我们不需要审查制度,艺术家不需要被审查。
艺术家在未来可以独立自由地创作。我能预见10年内,年轻世代会站起来,并且领导这个国家。那些年轻又有智慧的人会领导这个国家。
钟适芳:你认为自己启发了年轻世代吗?
Mai Khôi:是的,很多年轻人每天在Facebook传讯息给我,告诉我他们是如何被我启发,他们支持我的行动。这些回馈都让我非常开心,也给予我更多力量持续我的行动。
我可以看到许多乐人、艺术家在听我的歌时,被我的歌词触动,他们进入我的音乐,他们希望能支持我,能为我做些什么;或者,我的行动也鼓励他们开启各自的行动,同样透过他们的艺术创作与音乐,唤起人们对于自身权利的自觉。
当我被禁止公开演出后,我办了一场Facebook直播演唱会,透过网路直播,许多人能听到我的歌,跟我见面。透过网路传播我的创作,不需要送审。在我的尝试之后,很多艺术家开始直播他们的展演,艺术家在自己的工作室展览,不需申请准证,避开审查,这是当今越南艺术圈的现象。所以我预言,10年后,我们不需要任何审查制度。
钟适芳:所以在越南,网路社交媒体不会受到监控?
Mai Khôi:谈到越南的网路社交媒体,是个比较复杂的议题。社交媒体初到越南时,我们非常开心,因为那是我们唯一能自由发表意见的园地,什么议题都能谈,包括抗争行动。不过,最近政府开始察觉到网路传播对他们的威胁,他们颁布了《网路安全法》,以制止异议分子在网路发声。
Facebook跟Google,也放任越南政府以《网路安全法》滥权,随意删除或覆盖言论。政府运用各种途径删除po文,或删除行动者与独立记者的帐号。我正在为此而奋战,进行抗争。
钟适芳:如何抗争?
Mai Khôi:我联络Facebook,建议他们派代表进驻越南,跟行动者与公民社会结盟。至今,Facebook仍未派员至越南。我造访美国时,寄了一封投书到《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揭露Facebook如何损害越南人民的言论自由。那篇文章刊登后,Facebook约我见面。那次会面,我向Facebook说明他们的平台如何被越南政府监控,政府以所谓“党的规范”打压网路言论。我提供了很多证据,那些只要是批评时政或与政府意见相左的po文及帐号,不是被删除就是帐号被屏蔽,那是对言论自由最大的伤害。
我也去Google公司抗议,因为很多YouTube上的影音不明原因地被删除或下架。跟Facebook一样,Google从没有正面的答覆。Google跟Facebook至今还未有任何具体行动,我就持续不断跟他们接触,直到他们改变现状为止。
希望鼓励更多艺术家参与政治
钟适芳:你怎么能同时做那么多事?个人创作、参与多个合创计画、为争取权益抗争⋯⋯
Mai Khôi:我有很多想法,也希望这些想法与念头,能一一被实践出来。我还有更多想尝试的事情,例如装置艺术,我想做一件大型的装置作品,但是我还没有时间去做,因为现在需要专注写音乐。
我有太多的想法,想要执行出来,我尽力做想做的事,并邀请周围的艺术家一起参与。我没有专职的工作团队,但是我欢迎那些相信我所做的事的人,一起参与,支持并帮助我。我有一群非常厉害的音乐家伙伴,永远在我身旁,跟我一起实践我的理念,跟我一起创作音乐、录音、排练、交流意见,大家一起为不同的音乐计画努力。所以,我并不孤单,有很多人跟我一起工作,特别是我先生,全心全力地支持我。当然,我更希望有更多来自越南人民的支持。
我相信人活在世上,如能相互扶持会过得较好。我们不可能独力完成任何事,一个人是改变不了世界的。
Mai Khôi:我去年(2018)出版了一张音乐专辑《异议》(Dissent),是一张关于人权及政治议题的专辑。我计画的下一张专辑,有着相近的内容与主题,是跟一位上个世代的异议乐人(Ngoc Dai)一起合作。还有一个我正在努力中的计画,是“以歌说自己的故事”。这个计画需要写很多首歌,从我的童年讲述起,一直说到现在的我,我会聚焦在那段我从明星歌手到社会运动者的历程,希望这张专辑的故事能鼓励更多艺术家参与政治,然后大家一起来改变我们所处的社会。这个计画很大,结合音乐、表演及视觉艺术,是一个剧场作品。我过去没有剧场经验,因此需要其他艺术家的支持与投入,才能共同完成这个作品。
钟适芳:请多说一些你接下来的专辑计画,并且介绍Ngoc Dai这位在越南抗议歌谣与实验音乐场景的先锋角色?
Mai Khôi:即将发行的这张专辑,会是一张具历史意义的专辑。两位分属不同世代、批判时政的异议歌者,以音乐为媒介,相遇并共同创作,
音乐让我与Ngoc Dai相遇,在此计画中,我会演唱Ngoc Dai的作品,由他编曲。我诠释他的作品时,感受到强大的精神力量。Ngoc Dai今年74岁,年轻时从军,参与过越战,越战结束后,退出越共,成为音乐会的独立策划人,因为对越共及政府感到失望,转为对抗政府的异议人士。他的音乐记录了他个人的经历,我很难以三言两语描述他的一生,我只能说这张即将出版的专辑非常独特,音乐性是“古典实验”风格。
寄语年轻世代
钟适芳:作为台湾的观众,我们将在“流浪之歌音乐节“看到Mai Khoi及Ngoc Dai最新的合作计画,这是你们两位第一场海外演出吗?
Mai Khôi:是的,这会是我跟Ngoc Dai的海外首演,我非常兴奋与期待。
钟适芳:你们两位在越南都是被禁止做公开演出的乐人,这个计画是如何被呈现在越南观众眼前的?
Mai Khôi:虽然被禁止公开演出,我们还是会做地下演出。在越南,我们有一个叫做Phu Sa Lab的实验空间,在那裡我们可以组织地下演出,我被禁演后就在那空间做各种实验性的表演。虽然是地下演出,仍有两次遭到警察临检与搜索。
钟适芳:两次都在Phu Sa Lab吗?
Mai Khôi:一次在Phu Sa Lab,另一次在西贡的一场地下演出。他们在演出中突击检查,我还是继续演我的。现在他们(警察)不再来干扰我的演出,我希望。因为每次他们来突检,观众就会举起手机直播,然后事情就闹大了。警察发现他们突袭我的演出,反而让我知名度大增,所以目前我跟Ngoc Dai的地下演出,较没有受到干扰了。
钟适芳:所以我们可以说在越南有所谓的地下艺术场景,且相当的活跃?
Mai Khôi:事实上,在越南,地下艺术的场景并不大,有一些地下艺术空间,但是很少像Phu Sa Lab这样的实验空间。以人口比例来看,越南有一亿人口,相较起来,我们的地下艺术场景实在很小。
钟适芳:我注意到Phu Sa Lab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实验空间,从剧场到传统创新,类型多元,能否请你多谈一些Phu Sa Lab?它又如何影响越南当代的艺术家?
Mai Khôi:Phu Sa Lab是河内的一个实验空间,创办人叫Nguyen Nhat Ly,成立超过5年的时间,我参与其中也有4年了。这是一个开放给独立艺术家、创作者、音乐家的空间,我们可以在那裡一起排练、一起创作音乐、一起製作演出,我们一起组织并製作了很多不同的作品,例如"Kok, Kok, Kok"是一部结合音乐与杂耍的剧场作品,还有实验性强的「民族爵士」(ethnic jazz)纯演奏计画,另外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异议》计画,以及我跟Ngoc Dai的新计画。
我们也有一个跟越南少数民族乐人合作的Seaphony计画,乐人们来自越南的不同地域与村落,带来不同的乐器及声响,我们跟民族乐人共创了一个多元的民族器乐乐团。在Phu Sa Lab,我们非常多产,但是很辛苦,在没有任何补助的情况下,以自己的力量完成这些计画。
在越南,要得到文化艺术上的赞助,极为困难,政府当然不会支持我们这样的艺术团体与活动。另一个困境是我们不能公开做宣传,国家媒体不但不会支持我们,还会试图排挤我们,把我们孤立于艺术圈外。透过网路社媒宣传,我们能做的也有限。
钟适芳:你在越南有很多年轻的支持者,他们期待着越南更美好的明天。我知道在台湾也同样有这样一群越南青年朋友,正等着你的造访,带给他们力量。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
Mai Khôi:我这个月底即将到台湾演出,我希望能见到很多住在台湾的越南人,因为我这个月底在台湾的演出节目深具意义,你将会看到我们在越南社会努力做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