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读书既多,须知学问不以年齿论短长,亦不以学历论短长。现在的学历,虽与古时功名迥然不同,却也有其相似之处。纵观历史,单以学问而论,你能说状元就一定比秀才厉害吗?蒲松龄是作家,姑且不算。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恐怕状元们就写不出来。顾祖禹生逢明亡变故,随父隐居,不愿参加科举。韩寒以教育体制太荒唐,不愿参加高考。原因虽不同,其“不愿”则一也。不上学不代表不学习,考不好不代表没学问。
能否阅读古籍,自然也完全不能以学历高低来判定。
证据就是,我也是高中退学,却自学到能轻松阅读古籍。
方舟子说:“我以福建省高考语文第一名的文言文功底,花了七、八年的时间才陆陆续续把中华书局的二十四史点校本翻了一遍(而且主要翻的是人物传记部分),才敢吹嘘读过二十四史;而韩寒以语文期末考试只考了40多分的文言文功底,用一年的时间就读过二十四史,那岂止是天才,就是神嘛,何必崇拜钱钟书、梁实秋和陈寅恪,钱钟书、梁实秋和陈寅恪应该从地下爬出来崇拜他才对。”
他先宣布自己已通读,可是花了更多时间,于是推出他人不可能读过。这混乱逻辑是,只要自己做不到,别人就一定做不到。(其实韩寒自己说的是“彻夜阅读”,并没有说“通读”——当然已通读是完全可能的。)这也就无怪乎他为何那么诧异,韩寒在《三重门》中,竟能熟练运用那么多典故。这质疑真是相当没水准。因为,要表现出自己仿佛饱读诗书而去掉书袋,那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我曾经就模仿着掉过了,那时我才十六岁。后来觉得这实在很不高明,于是能删的全删。为什么说很容易?因为有很多书,看起来有点像小型百科全书,囊括着古今中外各种典故,你只须记下典故就行,并非真得要去读该典故出处的那本书。比如说《史记》记载如何如何,我完全可以是只看过《史记》中所记载的这段话,其余全部没看。
我是韩寒书迷,关注韩寒已逾十年。
韩寒文字风格独特,多年来有成长有变化,然其性灵,始终如一,绝不可能是“集体创作”,更不可能由韩父代笔,韩父文笔顶多只能达到韩寒七成,哪能给韩寒代笔。
不可否认,每个人都有知识盲点。韩寒不会毫无错处。
这些天,方先生不遗余力地给韩寒挑错,可至今没能挑出实质错误,而自己却因张口就来,错漏频出。
韩寒不屑与方先生玩纠错游戏,我恰好有此兴趣,不妨代劳。
方舟子先生,当年福建省高考语文状元,又曾通读过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中华书局除了二十四史外,也出版了点校本《清史稿》,想必方先生也读过。
今天凌晨起床后,打开电脑翻微博。见有网友诘问方先生:“曹雪芹连秀才都没中,是不是说明《红楼梦》也是代笔?”
方舟子答:“曹雪芹是旗人,不能参加科举,他想中秀才也没法中。而且明清八股文有特定的写法,和现在的作文不是一回事。”
那么,旗人可否参加科举呢?
《清史稿·选举一》:“有清学校,向沿明制。京师曰国学,并设八旗、宗室等官学。”“此(算学)外隶国学者,为八旗官学。顺治元年,若琳奏:‘臣监僻在城东北隅,满员子弟就学不便,议于满洲八固山地方各立书院,以国学二厅、六堂教官分教之,以时赴监考课。’下部议行。于是八旗各建学舍。”
《清史稿·文苑一》:“性德,纳喇氏,初名成德,以避皇太子允礽嫌名改,字容若,满洲正黄旗人,明珠子也。性德事亲孝,侍疾衣不解带,颜色黧黑,疾愈乃复。数岁即习骑射,稍长工文翰。康熙十四年成进士,年十六。”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纳兰性德,大家是熟悉的。
不过维基百科的说法是:“纳兰性德十七岁进太学,十八岁中举,十九岁会试中试,因患寒疾,没有参加殿试。二十二岁即康熙十五年(1676年)补殿试,中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注曰:“《清史稿》作‘康熙十四年成进士’,误,据进士题名碑改。”
不管怎样,旗人可以参加科举,是铁证如山了。
后来大概有网友点醒方舟子先生,旗人可以参加科举。于是方先生更正道:“查了一下,八旗科举考试时开时停。而且旗人直接参加乡试,不存在旗人秀才。反正曹雪芹没参加过科举。”
那么,八旗科举,是否“时开时停”呢?
旗人是否“直接参加乡试”呢?
是否存在“旗人秀才”呢?
首先“时开时停”一说,有断章取义之嫌。
《清史稿·选举三》说:“八旗以骑射为本,右武左文。世祖御极,诏开科举,八旗人士不与。顺治八年,吏部疏言:‘八旗子弟多英才,可备循良之选,宜遵成例开科,于乡、会试拔其优者除官。’报可。八旗乡、会试自是年始。其时八旗子弟,每牛彔下读满、汉书者有定额,应试及各衙门任用,悉于此取给,额外者不得习。往往不敷取中。故自十四年至康熙十五年,八旗考试,时举时停。先是乡、会试,殿试,均满洲、蒙古为一榜,汉军、汉人为一榜。康熙二十六年,诏同汉人一体应试。寻定制,乡、会场先试马步箭,骑射合格,乃应制举。庶文事不妨武备,遂为永制。初八旗乡试,仅试清文或蒙古文一篇,会试倍之。汉军试书艺二篇、经艺一篇,不通经者,增书艺一篇。二、三闱试论、策各一。逐科递加,自与汉人合试,非复前之简易矣。”
说得很明白,“时举时停”的仅仅是顺治十四年至康熙十五年。而康熙二十六年以后,旗人更是与汉人“一体应试”了。由此观之,旗人不但可以,而且需要,并且一直需要参加科举考试。
秀才之名,初极尊贵(远比进士难得,参见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六“秀才”条,此不赘述),明清以生员冒呼秀才。国子监(太学)及府、州、县学学生,通称生员,也就是秀才。此已足见旗人必有秀才。而在乡试之前,各种生员均需经过各种考核,并不能“直接”参加乡试。
中国最后一届科举(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高中探花的商衍鎏先生(广州驻防正白旗汉军人),晚年著有《清代科举考试述录》一书。书中第一章第二节末尾写到:“八旗随同应学政之科、岁考,其生员、贡、监与笔帖式、小京官,应顺天乡试,及翻译生员愿应文乡试者,各旗先送兵部考试马步箭,并造具履历年貌,分别满洲、蒙古、汉军清册,移送学政录科。奉天由盛京将军试骑射,送奉天府丞录科。各省驻防生、监、贡生应本省乡试,由各将军、副都统等考试马步箭后,咨送该省学政录科。”
各省提学每三年一任,任内除主持院试录取生员外,又以岁科两试,考核在学生员。八旗子弟一样要参加。岁试成绩分六等,一等前列者视空缺补为廪生增生,此外一二等皆有赏,三等不变,四等挞责,五等递降,六等黜革。而科试则为录送生员应乡试(岁试四等以下不得应科试,第四等准考录遗),成绩亦分六等,但大抵只评三等,考得好,除录送乡试外,奖励如岁试,考不好亦不加贬黜。凡考在一、二等及三等前十名(大省)或前五名(中小省)的生员,录送乡试;三等十名(或五名)以下者,与因故未考者及在籍之贡生、监生、官生,可再参加录科考试,录科未取或因故未考者,可再参加录遗考试,其名列前茅者,亦可参加乡试。在监之贡生监生,于乡试之前,国子监中另有相应考核。
大概方舟子先生所说的直接参加乡试,是指旗人可以不必经过县、府、院试成为秀才,而可直接入学读书,然后参加乡试。
商承祚先生所作《我父商衍鎏先生传略》中有一段说:“祖父未逾五旬仙去,时父亲年仅十四,伯父十七岁,与祖母相依为命,靠出租两三间祖屋,收入微薄,生活更艰苦,但我父牢记明章公‘心有常师淇澳竹,品宜特立华峰莲。髫龄努力方成器,转盼如丝入鬓边’的教导,终日苦读,在十七岁那年考中秀才。”
商衍鎏,乃广州驻防正白旗汉军人,也属旗人,却是“终日苦读”才于“十七岁那年考中秀才”。
据此看来,旗人有秀才,也是铁证如山了。
方先生以其有眼如盲,未见史料,也不加考证,只因“反正曹雪芹没参加过科举”,便推出了“不存在旗人秀才”,甚至“旗人不能参加科举”等结论。其治学如此,何敢腆颜以责旁人?
同是深敬鲁迅之人,我认为方舟子敬爱鲁迅之情感无可怀疑,但其言行有违鲁迅甚矣。其以司马南为友,亦我所诧叹久矣者。
鲁迅倘若在世,恐怕早就因为文章署名混乱,难辨作者,前后风格不一,兄弟二人互为代笔(署名随兴),文集有时由他人编定,以及与许广平同居等问题,而被方舟子打假无数次了。
最后,韩寒成名作《三重门》的书名由来。
我偶然在鲁迅《古小说钩沉》手稿第三十七页右下赫然看见:
真是莫大巧合。
细看来,这一句是:“南诣一门,云名‘开光大舍’,有三重门,朱彩照发。”(齐·王琰《冥祥记》,此一段起首三字为“晋赵泰”。)
不妨开个玩笑,《三重门》书名即脱胎于此。
鲁迅先生字写得也好,建议韩寒《三重门》再版时,采用鲁迅先生所题写之书名。
司马少,2012年1月25日。
本文由自动聚合程序取自网络,内容和观点不代表数字时代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