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北京奥运吉祥物“福娃”修改创作组组长,韩美林一讲这个就生气,“长官意志,改了无数遍,我都懒得讲了。要按照我的话,比这个好看多了”


韩美林在其工作室(图/本刊记者 梁辰)

  75岁的韩美林基本没有白头发。他指指头顶:“就这儿有些灰头发。”又指指两鬓和后脑勺:“这儿没有一根白头发。”那双弯弯笑眼还能看得清“眼药水盒子上蚊子头大小的字”。

  他说话用铿铿当当的金铁节奏,却配着糯软的尾音,像他常挂在嘴边的:“我性格刚烈像山东老爹,个子矮矮像绍兴老娘。”

  早上五点多,韩美林起床了,虽然三四个小时前才睡下。“开夜车”是他大学养成的习惯。“小儿科!我们班就这班风。我能躺下就睡着,像关电门。一开电门就醒。时间少但质量很好。”他练一两个小时的书法,又开始画,好像钢铁人儿,其实他做过两次心血管大手术,有一次差点儿没活下来。

  2011年12月26日,韩美林艺术大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开幕,这是国博百年历史中最大规模的个展,3200余件展品分4个厅展出。这也是他的第六次个人艺术展,距上一次大展相隔10年。

  “说是10年作品,其实大都是这一两年的,1/3是我近三个月的作品。”韩美林身上像装着电动马达,边说边继续画画去了。

  缝里长出的动物画

  北京韩美林艺术馆在通州梨园公园里。绕过艺术馆门口的大佛头,到后门,过小桥,就算进了韩美林的家。

  此时若大喊“狗屎”和“臭狗屎”,便会奔出两只毛茸茸的大松狮。韩美林养过的狗叫刘富贵、二锅头、金大瘤子、白赔、锅饼……养过的大波斯猫叫张秀英。“反正它们也不知道名字好坏嘛,这样逗着大家乐。大家都不容易,到我这儿来,见个狗都能笑笑。”韩美林说。

  1970年代末,韩美林以画小动物在艺术界崭露头角,成名作《患难小友》是一只黑白色长卷毛小狮子狗,吐着红红的小舌头。敬一丹记得,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韩美林的画,看得流泪。

  “文革”时,头天晚上还说好“无心不交”的好朋友,第二天就会跳上批斗台揭发他。这让他坐了4年零7个月的牢,下放到淮南瓷厂劳动14年,6根骨头被打断,右手手筋被割断。结发妻子也在这时宣布划清界限,离开了他。穷孩子出身、13岁当兵的韩美林,从未想到自己会成为“反革命”。

  惟一敢当着武斗队的面亲近韩美林的,便是这只他喂过饭的小狮子狗。它摇着尾巴舔舔正被绑着挨打的韩美林,被武斗队一棍子打断了脊骨,还挣扎着回头凝望他。4年多后他出狱,第一件事是买了两斤肉去找“患难小友”,才知道它不吃不睡苦叫3天咽了气。

  在监狱里,韩美林用半截筷子在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裤子上作画,日复一日观察蜘蛛结网逮虫子。“出狱后,我觉得什么都可爱。那时我真是一个连蚂蚁都不忍心踩的人了,因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

  在瓷厂,韩美林开始画自己的动物世界。“画小动物你不能给我上纲上线吧!”

  这是韩美林“人生最艰难的一段”,他掉着眼泪画动物,但画里没有一点怨恨之气,连小狐狸、小老虎都可爱得让人想扯怀里揉一揉。“一个艺术家,不能承受不了酸甜苦辣。这是艺术家做菜的作料,说不定这个醋到时候多放点就对了。搞艺术的人要一辈子保持童心。”

  养料在民间

  已近龙年春节,韩美林的大桌旁摆着他画的6种龙,统一都是可爱型。此时,新发行的龙年邮票在网上正被质疑形象太凶,有人还贴出了韩美林的龙画对比。

  “我还没看到龙票。这个切入点不一样。我爱龙,所以必须塑造它的亲和力。”韩美林翻着龙画,“这个是梅花龙,中国民间传统。这个是从青花瓷里面来的。还有这张小傻龙,我画的时候太太还说:你这什么玩意儿啊!我就解释这是竹子做的小龙,旁边有鸡毛,民间玩具,我在采风时学到的。别看它傻乎乎的,卖得特别快。”

  韩美林擅长汲取民间养料,从1970年代开始,他每年下乡,从坐自行车、公共汽车,到现在有10辆汽车拉一票人去。“我们叫‘艺术大篷车’,每年都拿出很长时间做这个,所以我们的东西没有重样的。48把紫砂壶,两个小时画出来。180把椅子,3个小时画出来!”

  在陕北黄土高坡上,韩美林看过一个衣着破烂的县剧团演出《霸王别姬》,悲怆动人竟超过了之前见过的所有剧种。在画盘子碗的工厂里,韩美林跟师傅学会了用狼狗尾毛作笔,能画出断不了线的白描。

  “我们不是学美术就只收集美术。我们要和老乡们同剪、同捏、同画、同唱、同笑、同哭。有一个村里面两百多个拐卖妇女救不出来,像这种你不哭吗?我回来给中央反映好多,反映了也不管事儿。艺术家不是光搜集好听的、光歌功颂德,民间的苦都要看。”

  两岁丧父的韩美林是妈妈和奶奶拉扯大的,虽然上贫民小学,却有过硬的文艺基础教育。“小学就熟背贝多芬、莫扎特的曲子,4年级苦读《古文观止》,玩篆刻。”

  “文革”后期开始,常年研究篆书的他收集起了“没主的”文字。这些字不知道声音、出处和意思,古文字学家都放弃它们了,放在附录里。韩美林把它们记在本子上。“这些字太漂亮了,对我们搞美术的来讲,每个都像一个标志,而且比现在设计的很多标志棒多了。”

  1980年代去香港,韩美林的这个本子被启功翻出来,说:“这挺好啊!写出来吧!”之后他走遍全国,跟大篷车一起,去有古文化遗迹的地方收集“天书”。

  2007年,用三十多年收集整理的三万多字《天书》出版。“没想到那么受欢迎,像这种古文字书,一般出几百上千本就卖不出去了,我们这个出了4万册!日本出的时候,一天就卖光了!”韩美林的手指随着“天书”的线条挥舞:“你看这是不是现代派?但它又是最古老的。”

  没有文化的文化领导更可怕

  “美林最得意的事,是吓你一跳。”老朋友冯骥才说。以前没画过山水的韩美林,七十多岁时把一本比大石板还重的山水画集压在冯骥才手上。

  最初因画小动物成名时,韩美林就被质疑。“说我就会画小猫小狗,画不了人。那我偏画人!还得是最难画的女人体。我还不画前面,画后面,后面没有零件,而且是默写。开始做雕塑时,我就是玩儿,觉得展览会上光平面不好看,一开始到处骂,我就做,还做最大的。千万不要激我,一激我尽出好东西。”

  谈起韩美林最广为人知的身份“福娃之父”——北京奥运吉祥物“福娃”修改创作组组长,韩美林啧了下嘴说:“一讲这个就生气,长官意志,改了无数遍,我都懒得讲了。要按照我的话,比这个好看多了。”

  2011年6月的全国政协常委会上,韩美林发言:“没有文化的文化最可怕!”

  “那天我还接着点名说了:没有文化的文化领导就更可怕!”7个月后韩美林回忆,“大家都鼓掌,何厚铧说,韩美林讲得真过瘾!”

  “福娃不让用五行,说人家外国人不懂。不让用龙,说外国人觉得是恐怖的。改啊改,最后我干脆弄个老虎帽子,随便,你说什么我就往上添吧。为这个我得罪他们,不干了!其他领导请我吃了6次饭才把我请回去。我敢讲,为什么?我不能为了你一个人得罪中华民族啊。为了你这个官,我不跟你斗,不行!”

  刚刚还像他画的龙一样可爱的那个韩美林不见了,那个有金铁气质的韩美林蹦了出来。

  几年前一次画展,韩美林的肩膀挨了热情的一大拍,接着一个大拥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他定睛一看,脸立刻从喜悦拉到阴沉,那是“文革”时跑上台控诉他是“汉奸”的人。即使当年两人不相识,那人也控诉韩美林在他脑门上打出个大疤。

  “那些人没一个道歉。后来入党,他们单位还来征求我意见,我想想他们出身不好,当时必须踩着我才能活,也就说让他们入吧。”

  2011年12月26日,韩美林艺术大展入口,“天书”从天铺到地,引得人纷纷驻足拍照。朋友们一大圈围着他,一齐喊:“韩美林,我爱你。”75岁的他,此时笑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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