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神了旁逸斜出 | 评论(1) | 标签:《金陵十三钗》, 影评, 面对凌辱与残酷, 拯救, 没有高潮的作品
——关于《金陵十三钗》之影评
吕嘉健 1/3/2012
看完了张艺谋的电影《金陵十三钗》,觉得需要为它写点什么。这部电影还算老张的一个靠谱之作,之前看过他的《英雄》和《满城尽带黄金甲》,感觉比较恶心,一个曾经的艺术导演,堕落至此,也是“政治盛世”和经济暴发户的中国制造时代闹的。如今老謀子终于再度面对残酷的真实,不再为暴力一统和权力丑陋演绎盛宴,也算人性软着陆之诚实反省。
然而还是遗憾。因为《金陵十三钗》缺失了最重要的人性心理过程和惊心动魄的高潮表现,因此它成了不可弥补的苍白艺术,没有深度和灵魂的震撼。自从张艺谋走火入魔进入“商业大片”与“政治颂歌”之岐途,已经迷失了艺术的灵魂。在本年度奥斯卡竞赛中,老謀子的这部商业大片遭遇伊朗的小片《一次别离》,碰撞之下,他非常豪爽地让9600万美元(6亿人民币)悄没声息地滑进大西洋去了。美国批评家认为《金陵十三钗》是借日本人施行南京大屠杀的人性灾难背景,贩卖低俗浪漫,是大杂烩式的肥皂剧, 而《一次别离》却获得这些批评家们的交口称赞,认为该片在一个简单的剧情中深刻、细致地揭示了既具有伊朗特殊性,又具有全球普遍性的当代生活的内在矛盾和心理困境,它让每个观众被剧中人朴素的生活细节感动的同时,反观自己的内心,与剧中人一切的纠结和思考。《一次别离》是一部非常简单却令人难以抛舍的电影。
《金陵十三钗》整部情节之核心涉及“变身”(由妓女变身为女学生,象征着灵魂的蜕变)、“顶替”、“挺身而出”、“牺牲与拯救”之焦点。十二个青楼女子(加上一个少年男子假扮女子,是为十三钗)为了救助十二个尚未成年的女学生,而艰难赴死、代人献身。如果张艺谋死死抠住、集中全部艺术精力在这个焦点上,着力于人物心理困境和艰难考验,进行深度的人性、命运和性格、心理之撕裂性刻画表现,而不是枝蔓丛生,则该影片之学术与文艺之震撼性会使人无法逃遁的。
张艺谋已经不自觉地纠缠于商业大片和文艺浪漫片之间,摇摆不定,而两面想讨彩,兼而有之,却因贪心不足,两处缠夹而难讨好,不能专注于深刻的焦点去挖掘,这是一派浮躁的中国文艺通病之典型症。本片的宣传意图是什么“战争大片”,“战争史诗电影”,这样的定位已经与题材严重错位;然后张艺谋自己也说,“故事的视角很独特,从13个金陵风尘女子传奇性的角度切入,表达一个救赎的主题,反映了崇高的人道主义。《金陵十三钗》着力表达的,正是在大灾难面前中国人的抗争和救赎,相信这部电影不仅会让观众感动,更会让大家感到震撼,因为它融入了国家的命运,表现的是民族的精神。” 张艺谋透露,与原著相比,影片中加入了表现中国人浴血抗争一条故事线索, “需要表现中国人的血性、不屈不挠的精神。”“善良、救赎和爱是这部电影的主题。”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张艺谋用了“救赎”一词,这是严重出错的思想偏向。
原作对于导演的定位影响是不容忽视的,我没有看过严歌苓的原作,但是我看了严歌苓关于对影片的问答,我知道她对这个题材的思想认知深度并没有超出张艺谋的地平线。严歌苓是根据一段史料创作了小说《金陵十三钗》的。金陵女子大学教务长魏特琳一段日记披露:南京陷落的时候,日本人要求金陵大学必须交出 100个女人,否则就要在学校驻军。当时有20多个妓女站出来,使女学生们逃脱了厄运……张艺谋在电影中保留了这个故事核心。据采访记录,严歌苓自述,在《金陵十三钗》中篇小说(2005)里,表达的是她对民族那段苦难的反思与追问。她力图以虚构的方式,去呈现写实的意义:在小说里,她把故事的发生地放在一座天主教堂里,13位妓女翻墙进来避难,庄严肃穆的英格曼神父不得不让她们住下来。日本兵来索要唱诗班女学生,秦淮河的妓女们梳上辫子,洗尽铅华,扮成女学生样子, 白衣黑裙,跟着日本兵离开了教堂。 严歌苓说:“我要突出的就是这些女人的行为,还有教堂里面发生的事件,日本兵把女人逼到最后地步,然后她们采取这个行为。”玩味严歌苓的话,她只不过震惊于妓女挺身而出的“行为”。她只是留意于写实,是对苦难的反思与追问。那么张艺谋与严歌苓的精神高度是一致的,除了可以把影片拍得更真实、更华丽和风格化,老张的本领就仅止于此了。原作和编导都没有更大的主题企图,那么奥斯卡之滑铁卢是注定了的。不是说奥斯卡的奖项有多么的唯一性,而是诚如上文所说的:与一部伊朗的小电影《一次别离》之精神拷问相比,张艺谋的大片就显得肤浅通俗了。
中国文艺之艰难其实就在于每一个人的灵魂、精神拷问之艰难:小说家、编剧、导演和演员,其实都是我们每一个观众的化身,我们在严峻面前无可逃避地承受着灵魂的拷问,必须要把自己彻底地摆进去,而非居高临下地为历史做伸冤的写手。这个题材之最艰难的拷问是3个连环套的问题:1,假如是你,你愿意义无反顾地为他人去献身么?2,假如是你,你会反复追问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为什么要拯救他人而牺牲我?Why?3,假如是你,你如何去面对凌辱和死亡?作家和编导都不可以回避这3个难题,那么每一个观众也不能够回避这3个难题!严和张都是回答了一个“愿意”的问题,然后草草回答了“为什么”的难题,最后都逃避回答“如何面对”这一最大而最直接的难题。
现在需要插入一个本片以及中国道德学中绕不过去的另一个难题:谁的生命更有价值?张艺谋用了“救赎”一词,这个词有两个意义潜台词:赎卖自己而救助他人;精神救赎(抵消罪过)。张艺谋的潜意识里有妓女精神救赎的意义寄托,遂亵渎了青楼女子的生命尊严,还是传统中国道德的不平等观。不能认为女学生要比妓女高尚,就可以用妓女的生命去换取。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默认了女学生要比妓女高尚的伪命题。既然说“救赎”,那么青楼女子就是灵魂的罪人了?需要精神救赎?把妓女和处女放在一起来比较高下,这是中国人习惯性的道德灾难。但是,我的想法是:第一,从生命的尊严和权利来说,谁也没有资格说谁更高尚和谁更有权利获得生存下去的优先权,生命是平等的。第二,从自觉赴死的行为来看,似乎妓女们在忏悔:我们愿意用肉体的死亡来换取我们灵魂的得救,那么就是说,我们之前是罪恶滔天的女人。不知大家还记得《圣经》中的一段否:文士和法利赛人带了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到耶稣面前,说要用石头把她打死,其实他们是想试探耶稣,要得到告他的把柄。耶稣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结果试探者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所以我们都是罪人,没有谁更高尚。据说好莱坞市场发行专家给出本片的英文译名是《拯救》,可是严歌苓和张艺谋都没有接受,可见在他们的意识中,都没有人类普世价值的“拯救”观念。在这个事件里,“拯救”比“救赎”要更合乎公平性和高尚性之精神史诗特性。“拯救”是合理的:成年人牺牲自己而保护少年儿童,正如在泰坦尼克号沉没之际,让妇女和儿童享受得救的优先权一样。这是强者的人道主义精神。
这是一个关于“选择”的戏剧性难题,“谁去谁留?”面向凌辱与残酷,谁更有勇气承受和将怎样面对?选择的主动权在谁的手里?影片把选择权交给了我们的传统文化观念。让女学生们接受了让妓女们“代辱”和“替死”的结局,那么就是说她们默认了“我们的生命比她们更尊贵”,“我们的身体比她们更清洁”这样的观念。然后这样的观念与观众及国人的观念一起得到共鸣,于是一场生生不已的“不公平”生命观继续传播下去。从影片的角度来设想,我想可以有以下情节的可能性:1,妓女们和女学生们集体自杀;2,次日面对日军的逼迫而绝不屈从,所有人遂饮弹而亡;3,女学生们感到绝望而宁愿自杀,绝不可让她人代辱与替死。如果女学生们愿意接受妓女们的牺牲,那么必须要有值得女孩子们信服的理由,她们都是接受了天主教信仰教育和西方文化影响的新女性。不然,除非妓女们必须用绳子把女学生们绑起来才行。否则,女学生们难逃自私和不公平之嫌,然后她们会终身陷入自责的忏悔情结之中。可惜影片没有表现这一选择的难题之戏剧性冲突,太轻易地解决了选择的难题。妓女们担当了拯救者,拯救者要比被拯救者更有能力,是精神和命运的强者,她们应当为女学生们给出宏大的理由,选择表示着价值评判。可惜张艺谋轻轻掠过了。
然后重头戏就应当在妓女们的选择性角色转换和悲剧性的心理接受了。对于即将来到的凌辱和残酷,妓女们是怎样想象恶魔以及恶魔的恶作剧以至自己的结局的呢?每一个人都应该会有不同的想象,然后会有关于自我选择的角色设定和心理状态。这是人性最艰难的处境,艺术就从这里诞生。可惜这部电影再次轻轻地滑过了,张艺谋把这段值得大书特书的关节概念化地、轻薄浪漫地处理掉了:妓女们仅仅陶醉在化妆、变身的惊艳和身份复活的情境之中,甚至不无幼稚地回归纯情,而丝毫没有设身处地地想象如何面对次日的魔鬼悲剧。这显然是不真实的。凡是叙事逻辑不够充足合理的转折,一定是叙事艺术的致命缺陷。张艺谋给出的解释只是:妓女们说,反正我们都是过来人了,反正我们以前见识过的,这比小女孩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要强。玉墨等秦淮河女子都道,自从不幸成为失足妇女,一直被人轻视,这次,也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好洗清自己的这些污名。—单凭“过来人”与“洗清污名”(赎罪)的理由,绝对不能够代替得了一个人愿意面对凌辱和死亡的理由。而且这里隐含了编导的卑鄙观念:反正她们也是妓女,接待日本士兵和接待一般嫖客,将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张艺谋的问题还在于群像性格、心态的模糊化,把十三金钗仅仅当作一个“妓女”的概念符号,这里本来存在着不同生命背景、不同性格和不同观念的戏剧性面对,选择是落实到并针对每一个人的,也是对每一个人的人性考量、性格考验和命运遭遇,这是牺牲自我拯救她人,每一个人是否认同你所谓的“救赎”,人道主义,爱,牺牲,必须充分地展开多数人甚至每一个人的内心冲突和行为矛盾,以及转变和接受的戏剧性过程,可惜张艺谋全部忽略了这个最有价值的过程,因此其所有人物的转变缺乏合理性和信服力。从根本上来看,是张艺谋始终没有将她们看成是真正的人。
这部电影还有另一个致命的缺失:没有高潮。回避高潮和逃避高潮是严歌苓和张艺谋共同的缺陷,也是中国叙事艺术最容易犯的致命伤。据史实,日本人在南京的暴行,甚至在中国的一大罪行,是把中国妇女和慰安妇摆在操场的桌子上,让日本士兵排队轮奸,整天下来,被凌辱的妇女不能离开奸床,连大小便和饮食都在被奸污的过程中,有些妇女被当场糟蹋至死,部分人事后也不能幸存或被杀害,幸存者都落下终身残疾。按照小说和电影的情节发展,那些前去参加日军祝捷大会的妓女们,一定会在会后被日军士兵轮奸,然后杀死。这是凌辱和杀戮的悲剧场面。严歌苓和张艺谋都不敢正面表现这些震撼人类心灵的痛苦和罪过,而且可能还有妓女们的抗争和自我尊严的捍卫,编导们也没有足够的艺术能力去委婉表现这样悲剧性的场面,那么就是间接给日本战争罪犯遮蔽了他们的野兽行为和灭绝人性的丑陋灵魂。我认为“在战争中如何面对命运的残酷与人性的丑陋”,是全人类每一个人最窒息性的困局。严歌苓和张艺谋仅仅在“挺身而出”之处戛然而止,从叙事艺术来讲,是最大的遗憾。中国传统艺术最讲究回避高潮的含蓄艺术,讲得好听是含蓄留白,说得不好听就是没有勇气面对艰难的挑战,也确实没有更好的艺术功力表现震撼人心的高潮,含蓄留白在诗歌尚且是余韵袅娜,逗人想象,但是在叙事艺术则是“断尾”大忌。这是最艰难、最惨烈、最伤感、最疯狂、最狠辣又最悲剧性的顶端,是所有人灵魂震颤和撕裂性的难题场面,绝对无可躲避,更不能遮蔽。如果这些妓女们是英雄,那么她们一定会唱上一曲悲壮或者凄婉之歌,然后与之肉搏,用柔弱之躯去迎接枪弹,而绝不愿意忍受凌辱。假如其中有软弱之女子,那么她们忍辱负重,也是人性中之情理。金陵十三钗应该有各各不同的性格、心理和行为面对暴行,这是人性和人物的大戏,完全可以拍得非常诗意和悲壮。或悲慨以泣,或委屈求全,或轻蔑冷笑,或嬉笑怒骂,或咬牙沉默,或癫狂失性,或圣母受难,或玉石俱焚,或自我毁灭而绝不让强盗玷污!我认为,这部电影最精彩的地方应当全部表现在这个高潮的创造性上,而所有观众在开场的时候都期待着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石破天惊的高潮大戏出现,把我们每一个人投入进去,让我们一起经受一次灵魂的考验和精神的拷问。可惜,严歌苓和张艺谋都没有这样的勇气和艺术才能,而取消了所有观众一次经验如何面对凌辱与残酷的现场机会。这部没有高潮和躲避高潮之作,实在是软弱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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