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虎庙 | 评论(1) | 标签:民主, 公民社会, 自救
一个警官、一个地产商、一个驻京办头头,一个诸侯级官员,甚至一个政治局的……在我这个年龄,在接近花甲之前的漫长时间里,任何一个和我同龄者几乎都可以积累起这样一张长长的被叫做朋友的名单。我就有这样的东西。他们在我的通讯录里与我距离很近,实际上随身携带,这个无法改变。但在现实里,我们若即若离,有时几近忘却,却有时候昼夜相伴,也有时会有激烈面对的时刻。
记录在朋友名单上的人那当然是朋友了。有一道公理:互为朋友者的基本准则——以诚相待。而这些与我似近若远,远而犹近的朋友却总像似一个个矛盾的纠结体。
十六大那年的今天(政协开会第二天),北京对我不高兴,责成西安的警察带我回家“探亲”。那辆夜车风驰电掣般驶过河北界进入山西时,车停加油站大家下去方便。当时我坐后排,也自然随大家一起下车,在我起身瞬间,和我同排的年轻小警对我厉声呵斥:坐下,谁叫你去了!我当即回击:怎嘛,我是犯人吗,你有必要那么大声吗?我的大声盖过那小警的大声,小警一愣,我仍旧去了洗手间。一位年纪大点儿的警察悄悄对我说:娃年轻,他不懂……
“娃年轻,他不懂。”那夜,在河北边境一位老警察的话里有话,至今不忘。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天,记得是6月3日上午,西安钟楼(市中心),我在街头观看游行的学生队伍。有人掰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头看,是一位军官,那时候肩章制还未恢复,我是从那军人的四只衣袋和明显发胖的身躯得出的结论,并且认定他至少在团级。胖军头紧紧握着我这个陌生人的手,看得出不能抑制的激动,他对我说:我们军人都支持学生……只是我们的身份,但我们是和你们站在一起的……
只是有碍于“我们的身份”,我猜他那意思是因为军人,因为那个世界上最糟糕的逻辑:军令如山倒。
他是驻京办的头头,每每两会前最忙,这已成规律,我也因此从不在那时候找他。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这些天就一件事,去北京的所有高校里做所有家乡籍学生的说服工作“一不要上街,二不要聚会,尤其不要在网上乱说……”。并且对重点的学生重点关照。“唉,他们心虚……不过我又能咋。吃这碗饭,谁敢不干?”
“吃这碗饭,谁敢不干?”因此每年的那个时候,他都在干不情愿的但对他来说很必要的工作,因为饭碗。
有的朋友官阶已经坐到很高,有诸侯,有甚至更高。原本那些朋友多是我们闲暇时的酒友肉客,也曾少年时激扬文字,也曾喊爹骂娘。以至到某个年头起,大家忽然安静了,默契于:他现在不一样了,官位至此,人重言不轻,不想说的就别逼他,也不必酒桌上头论天下,真坐了天下者却难言江山……
我的这些个“重要”朋友仿佛从眼前忽然消失。以致有时候翻看通信录,几欲删除那名姓,想到此生不再有相逢一叙的可能,想到今年过年,他们甚至要举家躲到外地,名曰度假,实则为避免朋友的麻烦或其他不测……
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当我被押回西安,朋友们来看望我的时候。酒馆窗外的跟随者鬼影绰绰,席上在座的却是几位特意着警装赴宴的秃头沧脸老警(警衔不低)朋友。他们对我说:看他要咋?谁不知道现在咋回事!那时候,我望着窗外那些个面容困惑的年轻小警,心下只剩了一个琢磨:这是个什么世道,以致魑魅魍魉,人心难辨。
在这个国度,凡此进入某个境遇,你会不时要问自己:我是谁!那位在同行到河北界的老警就似乎知晓许多,“娃年轻,他不懂。”老警懂得,却不得直言;那位西安街头按捺不住激动的军官也很懂,却因为身份的界定不能越池;年年辛苦的驻京干部更似乎懂得,也只得以厌倦了自己的所为“他们心虚……不过我又能咋?”来开脱自己;更不用说我的做了高官的朋友啦,为了那个他们的“懂”,他们甚至要不辞辛苦,远离凡尘,躲进深山成一统,彻底包装起自己,以待东山……
一切因为他们懂得!
据长平讲,他曾在德国向当年执事审判的法官询问过“枪口抬高一寸”这个现代典故的真实性。得到的结果是:没有此事。如果法官没有说谎的话,那么这个美丽的故事就只能是中国人的一个善良愿望的表达了。这多少有点令人遗憾。但反过来看,请让我们不再寄希望于向善、理想以及自欺欺人的幻境。既然没有“枪口抬高一寸”的可能或者可能性微乎其微的话,那么就该启迪民智,还原和放大民之所需、所求、所立。即在公民亲历中寻找民主,认识自己,发现出路,以求自救。“人心之智慧,自竞争而后发生。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他事以开之,而但恃革命以开之。”[章炳麟语]
我们该懂得自己是谁,该知道在自己难能把控的境遇里如何去做自己的该做。世上本没有“枪口抬高一寸”。这大概就是我认识的公民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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